暮色渐沉，宛城张府的庭院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

　　张祖儿端着空药碗从母亲房中轻手轻脚地退出来，青瓷碗底还残留着几滴褐色的药汁。

　　她反手带上门时，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吓得她立即停住动作，直到确认没有惊动刚睡下的母亲，才继续将门扇缓缓合拢。

　　“小姐！小姐！“急促的呼唤声和脚步声从回廊另一端传来，张祖儿转身看见丫鬟欣儿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发髻边的珠花都歪到了一边。

　　她皱了皱眉，将药碗放在廊下的石几上，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慌什么？母亲刚睡下。“张祖儿压低声音责备道，伸手替欣儿扶正了珠花，“出什么事了？“

　　欣儿喘着气，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红：“门口来了几个军爷，说是曹昂公子的亲卫，带着好几辆马车呢！说让咱们收拾行装，明日随大军启程去许都。“

　　张祖儿的手指僵在了半空，整个人愣住了。

　　初春的风穿过回廊，带着尚未散尽的寒意，吹得她后颈一阵发凉。

　　这些天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赵明德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脸上，粗糙的手拽着自己撞到了墙上，还有那咸猪手在自己脸谱上。

　　“小姐？咱们要不要...“欣儿的声音将张祖儿拉回了现实。

　　“去。“张祖儿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坚定，“告诉府里所有人，立即收拾细软。笨重物件不必带了，只带必需的衣物和母亲的药材。“

　　欣儿瞪大眼睛：“全部下人都走吗？“

　　“都走。“张祖儿拢了拢衣襟，谁不想走的那就自谋生路吧！

　　“这宅子留着迟早有一天会遭来别人的觊觎，不如举家迁走。“

　　欣儿听后点了点头，匆匆离去后，张祖儿站在廊下出神。

　　院角的梅树已经抽了新芽，去年这个时候，张秀还在树下教她辨认各种兵器。

　　如今梅树依旧，父亲和张秀却都葬在了城外的山上。

　　曹操虽然承诺让她们母女在宛城安度余生，但乱世之中，没有男子庇护的家宅就像没有围墙的花园，谁都能来摘走几朵花。

　　府里很快喧闹起来。

　　仆人们翻箱倒柜的声音、低声的议论、木箱拖动时与地砖的摩擦声，这些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房间内休息的母亲张氏。

　　“祖儿？“虚弱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接着是几声咳嗽。

　　张祖儿连忙推门进去，看见母亲已经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单薄的白色中衣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自从叔父战死后，母亲不久就一病不起，原本丰润的脸颊如今凹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大而空洞。

　　“母亲你怎么起来了？“张祖儿快步上前扶住母亲摇摇欲坠的肩膀，“母亲你现在还没有好利索，还是要好好休息才是。“

　　张氏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身影，望向门外来来往往的仆人疑惑询问道：“祖儿，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张祖儿咬了咬下唇，扶着母亲回到了床上让母亲靠回了枕上，又为她掖好被角：“女儿让下人收拾行装，明日我们搬家随曹公子去许都生活。“

　　“许都？“张氏猛地抓住女儿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紧，“为何突然要去许都？曹公不是允我们在宛城终老吗？“张氏情绪微微激动说道

　　此刻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仆人们点起的灯笼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张祖儿望着母亲浑浊的眼睛，想起前些天赵明德说的话——“明面上他不会动你们孤儿寡母的，但是心里想的就恐怕就是恨不得亲手斩尽杀绝你们这些张家余孽！“张祖儿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告诉母亲那天的遭遇。

　　“母亲，“她轻声说，“父亲和张秀都不在了。曹公虽然仁厚，但大军一走，宛城那些对我们虎视眈眈的人...“

　　她没有说完，但张氏已经明白了。

　　老妇人松开女儿的手腕，转而抚摸她的脸颊。

　　烛光下，张祖儿看见母亲眼中泛起泪光。

　　“我的儿啊，“张氏叹息道，“是为娘没用，让你小小年纪就要操持这些。“她又咳嗽了几声，“就依你说的办吧。只是我这身子...“

　　“母亲别担心，“张祖儿握住母亲的手，“曹昂公子派了几辆马车来，路上女儿会照顾好你的。听说许都名医多，母亲你的病一定能好起来。“

　　张氏疲惫地点点头，闭上眼睛睡了下去。

　　张祖儿在床边又守了一会儿，确认母亲睡着后，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轻轻的关上了木门。

　　院子里一片忙碌景象。

　　管家老黄正指挥两个小厮拆卸书房里的书架，见她出来，连忙上前行礼：“小姐，老爷的兵器和藏书要带吗？“

　　张祖儿望向父亲生前最爱的那个红木兵器架，上面陈列的刀剑已经蒙了薄灰。

　　她想起父亲常说“剑是一个武将的魂魄“，便点了点头：“都带上。还有祠堂里的牌位，务必妥善包裹。“

　　她走了出去看见府邸门，就发现曹昂派来的亲卫还在。

　　那是个面容刚毅的年轻人，甲胄上沾着行军路上的尘土，见她出来，恭敬地抱拳行礼。

　　“小姐，我家公子吩咐了，让我们来接你和夫人。

　　若有特别需要搬运的物件，可再多派一辆车来。“

　　张祖儿还礼道：“多谢将军。请转告曹公子，张氏母女感激他的照拂。“

　　亲卫离去后，张祖儿折回来站在庭院中央环顾四周。

　　这座宅院承载了她全部的记忆，父亲的严厉教导，母亲的温柔呵护，张秀带来的新奇小玩意...如今这一切都要被装进箱笼，随着曹家的军队前往陌生的许都。

　　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远处军营隐约的号角声。

　　张祖儿下意识的看向曹府方向，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天曹昂的身影，她不知道许都的生活会怎样，但至少，那里没有赵明德，也没有那些在暗处觊觎张家孤女的目光。

　　“小姐，“欣儿抱着一个包袱走过来，“夫人的药罐要带吗？“

　　“带。“张祖儿收回思绪，“多包几层软布，路上不能打碎。“

　　她抬头望向星光稀疏的夜空，明天，将是全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