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清立身舟首,极目远眺。
但见天高地阔,一派磅礴气象。
碧霄之上,群雁排空掠过,雁鸣声声,清亮辽远。
脚下原野,绿茵如海,随风起伏,层层叠叠,恍如一幅锦绣画卷豁然展开,直铺天际。
旷野边缘,野马奔腾,鬃毛飞扬,声如雷动;群鹿追逐,矫捷身影于草浪间隐现腾挪。
河流蜿蜒如带,倒映澄澈云天,倏忽间白鹭飞掠,翅尖划破水面,霎时搅碎一河云影,惊得游鱼四散。
天地之间,万物竞逐,动静相宜,沛然生机直欲破画而出。
顾惟清凝神静观,不禁暗暗惊叹。
印月谷山灵水秀,静湖空灵幽寂,但西陵原更广大之地,要么是寸草不生的枯寂荒原,要么是毒瘴弥漫的阴郁深林。
此刻见到如此生机盎然的光景,令他真切领略到天地之壮丽,万物之勃发,顿感心胸开阔,神思飞扬。
“少郎,再行一千五百余里,便是那天门关所在。”
甫怀道人步履轻缓,行至顾惟清身侧,与他并肩而立,遥指前方云霭深处,微笑道。
顾惟清闻言,下意识抬手遮额,凝目眺望,仿佛要穿透千里的云霞烟障,一睹天关真容。
甫怀道人见他情状,不由失笑:“少郎此刻便心急看那天门关,怕是难以如愿。”
顾惟清亦自嘲一笑,隔着一千五百余里莽莽山河,自非目力所能及,只是心向往之,情难自禁而已。
天门关在玄始神洲可谓赫赫有名。
所谓“恢宏浩荡,万里天关”,绝非夸言,而是实实在在,确有一座横跨万里、与天齐高的关门,矗立于天地之间。
此关并非天然成就。
神洲广袤无垠,往来艰难,遂在上古之时,有大神通者,以乾坤莫测之伟力,创立三十六座巍峨天门,遍布五疆四极。
修士一旦穿渡天门关,可瞬息跨越万里之遥,甚至直达百万里之外。
自此天堑化坦途,天下万千修士皆可随心迁徙,不再困居一方天地。
可惜即使这等神迹,终究也未能逃过那场灵劫,三十六座天门尽皆崩毁,徒留传说。
但能一睹天门残迹,瞻仰前贤改天换地的无上神威,也算不虚此行。
《玄始游观》并无此方天门的记载,许是周师当年行色匆匆,未及探访。
此番他若能亲至,正可弥补《玄始游观》这一处的空白。
只是天门关横跨万里,遗迹当也散落于万里方圆,若无确切指引,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转向甫怀道长,拱手道:“道长身领四方行走之职,足迹遍布神洲北地,精熟地理。晚辈欲寻访天门关遗迹,还望道长指点迷津。”
甫怀道人拂袖捻须,不假思索,侃侃道来:“此地左近,确有三处传闻中的天门关遗迹。”
“其一,在万胜河北岸六千余里处,这方地界妖族盘踞,更有大妖坐镇,凶险异常,少郎恐难成行。”
“其二,在万胜河南岸三千余里的莽莽群山中,踪迹渺茫,贫道亦是道听途说,难辨真假。”
“最后一处,便在我等前方千余里外,传闻乃天门关崩落的断梁,贫道昔日曾路过,见是一处占地极广、气象苍古的巨石阵。”
甫怀道人语气微顿,目光中掠过一丝深意,继续言道:“少郎也需知晓,世间亦有传言,谓那天门关本为神通大法凝就,并无实相。”
“所谓遗迹,许是后人追慕先贤,感怀一日游遍五疆的逍遥快意,故而假借其名,移山拔岳,伪造而成,聊寄怀古幽思。此中真伪,实难以定论。无论少郎是否前往观瞻,心中要有数才好。”
顾惟清听罢,目光再次投向千余里外的渺渺云天,肃然颔首:“多谢道长解惑,晚辈省得。”
甫怀道人见顾惟清神情专注,微微一笑:“少郎心志可嘉,然前路漫漫,且行且看罢。”
随后,他仰首伸眉,凝视着笼罩飞舟的流转银芒,其光熠熠,显见灵机尚足。
守宫飞舟遁速奇快,灵机消耗靡费,无凝秀珠维系,仅凭自积羽峰天池汲取的灵机,竟能支撑至此,实远超他所预料。
由此可见,积羽峰所蕴灵机,单论精粹之质,已不逊于玄府福地。
默默一算,甫怀道人心中微定。
半个时辰后,当可安然渡过天门关,届时联络玄府同道,方算真正脱险。一念及此,甫怀道人精神稍振,但也未忘却一桩蹊跷事。
他手腕轻翻,拂尘微摆,掌心已托出那枚黑绶铜印,注目其上,眉头渐蹙。
印钮螭虎双目紧阖,伏卧盘踞,纹丝不动,全无异状。
正因如此,甫怀道人心中疑云更甚。
出关前数日,他曾以啸金令箭向玄府同道示警,至今竟仍未有回音。
啸金令箭乃玄府重器堂铸造,专传密信,一经发出,快逾飞剑,莫说筑基修士,便是金丹修士也万难拦截。
除非......有元婴真人出手!
若真有此等高人在侧窥伺,杀他易如反掌,何须多此一举?
那啸金令箭定已安然传出。
纵使灵夏城玄府无力承接令箭,千里外的克武城玄府瞬时可至,绝无失手之理。
甫怀道人心中凛然,诚如顾惟清所言,克武亲军甘为邪修爪牙,玄府之内,必有奸佞!
主理克武城玄府的铁正荣,世家出身,根底清白,为家族计,当也不敢为虎作伥。
甫怀道人巡查至克武城,曾与此人打过交道,观其性情仁厚,行事循规蹈矩,断不敢懈怠值守。
若非铁正荣已然受制,便是其左右出了纰漏,令密讯根本未能抵达他手。
玄府修士数十万众,鱼龙混杂,遇急招募外援亦是常事。
然此番事涉七绝赤阳剑,背后主使谋划深远,凶险难测,唯有尽快返回昭明玄府方为稳妥。
只是守宫飞舟灵机消耗过甚,恐难支撑遁行至十万里外的渚扬大城。
为今之计,唯有行险一搏,冒险潜入克武城,一探究竟。
若铁正荣尚有自主之能,便与他携手共诛内奸。
倘若进展顺利,自能从他那处借取些凝秀珠,供给守宫飞舟之需,如此安排,两相兼顾,也可为此行多添几分保障。
克武城局势不明,凶险难测,稍有不慎,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并非独自一人行事,此等重大关节,自然要与顾惟清商议斟酌。
甫怀道人便将心中所谋和盘托出。
顿了顿,他目光如电,直视顾惟清:“少郎,前路杀机四伏,一步踏错便是深渊,你可愿随贫道再闯虎穴?”
顾惟清负手而立,望向远方无垠云天,淡淡笑道:“邪祟在前,岂容退缩?晚辈愿随道长,共诛奸邪!”
甫怀道人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之色,再无赘言。
他手中拂尘当空一引,脚下飞舟银芒陡盛,划出一道惊心弧线,舟外流云疾退,以决绝之势,朝着那云雾缭绕、不见真形的天门关破空驰去!
诛恶在即,甫怀道人胸中豪气勃发,正欲催动飞舟更快一分,忽觉浑身气机猛地一窒,一股砭骨寒意自背脊瞬间窜起!
守宫飞舟的遁速,也因此陡然慢了下来。
甫怀道人心头警兆狂鸣,霍然回首!
只见飞舟精舍之上,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名头戴兜帽、不辨五官的黑袍修士。
此人竟视飞舟外那层守御银芒如同无物,悄无声息地潜入舟中!
来人手段之高明,已匪夷所思,其修为境界,更是不言而喻。
金丹修士!
顾惟清反应竟比甫怀道人更快一线,黑袍身影甫现,他手掌疾翻,一枚宝光烁烁的金色符箓,已现于两指之间。
他周身璀璨金弧方才绽起。
那黑袍修士恰在此刻,缓缓抬起头颅,目光朝他投去。
顾惟清顿生警觉,深知此举有异,当下只是凝神运法,并未直视那黑袍修士的目光。
但一双空洞漠然的眼眸,裹挟着森然刺骨的煞气,竟无视阻隔,骤然印入他识海深处!
顾惟清只觉一股阴寒邪力直透灵台,心神为之剧震,气机运转瞬间凝滞,指间金光陡然一黯,几乎熄灭。
就在这电光石火、心神受制的刹那。
一股磅礴巨力自外界,悍然撞入飞舟之内!
舟身银芒如琉璃般彻底崩碎,寸寸瓦解。
随光芒四散,整驾飞舟四分五裂,轰然解体,化作漫天碎片,在凛冽罡风中激射纷飞。
青空如洗,唯余罡风呼啸,以及飞舟残骸零星坠落的破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