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良踉跄跌坐于宝葫芦龙首之上,只觉五脏如沸,气血翻涌,神魂几欲离体。
他强自镇住心神,定睛看去,但见原先墨玉般的葫芦根须竟由紫青转为灰白,化作粉末,簌簌飘散,不由心头一震。
所幸这龙须宝葫芦根底非凡,守御幽光乍破之际,立时自葫芦嘴处喷薄出一股精煞,瞬息间重又笼罩周身。
此宝是他初入炼气境时,族中所赐法器,乃自家老祖那株通天紫金葫所结灵果,天生具备守御妙用。
为完全发挥其之所能,蒋玉良以本命精血祭炼多年,方得与此宝心神相连。岂料来人剑锋竟凌厉至斯,仅一击便险些斩破宝光,连带着将他这个宝主也震出些内伤。
蒋玉良强压下肺腑中翻腾的气血,右手疾探腰间锦囊,抓出一把碧色玉籽。
这些玉籽大小不一,通体晶莹,其上隐有灵气浮动,在他掌心流转着幽幽青光。
他凝眉四顾,只见云重空寒,罡风疾劲,天际苍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那剑光一击未能建功,早已遁入云天深处。
蒋玉良不由扼腕叹息:“可惜!”
他一向谨小慎微,此前曾探究过顾惟清往日战绩,推测对方许是剑道中人,特意备下克制手段。
掌中玉籽皆由宝葫芦孕育而成,非但坚逾玄铁,且经法力灌注,打出时快逾流光,无所不中,专门针对擅长腾挪遁术的敌手。
倘若那顾惟清方才稍作停留,他这一把碧玉籽洒将出去,任对方身法再快,也定教其形神俱灭!
随气意升腾,蒋玉良心神渐复清明。
只要宝葫芦守御之能未失,他便无所畏惧。
那顾惟清大费周章,主动来袭,必不会轻易罢手。
既然如此,不如以静制动,终有碧玉籽的用武之地。
念及于此,他一面催动龙须宝葫芦,加快向天门关方向疾遁,一面凝神戒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若顾惟清知难而退,自是最好;若其贼心不死,再度来袭,只待自己抵达妥善之处,召来两尊金丹道兵,届时便是擒杀此獠,亦是反掌事耳!
或许还能从此人嘴里问出盖砚舟等人的行踪去向,真可谓一举数得。
蒋玉良正打着如意算盘,却不知云霭深处,顾惟清周身明雾灿然,背映清光,与云天一色,正遥遥注视着那架为精煞笼罩的墨玉葫芦,默然沉思。
顾惟清对自己先前那一剑未能竟功,也微感诧异。
他这一剑蓄势已久,倾力施为,竟仍劈不开墨玉葫芦。
然转念一想,此也在情理之中。
那葫芦宝光凝实,品相非同俗流。
自己所持灵夏仪剑虽亦是神兵利器,但终究未曾以心血祭炼,运剑出招之际,剑势流转略显滞涩,难以尽展剑锋之锐。
若换作七绝赤阳剑,莫说破开对面守御,便是趁势斩灭一二人,也当轻而易举。
只是此剑戾气太盛,时刻有反噬之患,若再得四位筑基修士一身精血补益,恐自己也无力制束。
他手持灵夏仪剑,从容挽了个剑花,负剑于身后,左手不自觉地按上胸口衣襟,内里一方蝶帕正透出丝丝凉意,令他心神稍定。
他遁法奇绝,同辈之中无人可及,已是进退自如,此刻敌明我暗,更是占尽先机。
一剑未能建功,便斩两剑,两剑不成,便出三剑,终能斩破阻遏,取敌首级!
顾惟清自能察见蒋玉良暗扣于手中的碧色玉籽,此物隐现灵光,显然是件极厉害的杀手锏。
他虽对自身遁法极为自信,却也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多有诡谲难测的异术,断不能小觑了对手。
心念电转间,已生出一计。
袖袍轻挥,八张见灵符飘然而出。
他朝那叠符纸轻吹一口清气,符纸顿时化作点点寒星,散于周身十丈之外,环绕飞舞,隐成阵势。
此符在旁人手中,或许仅能做警示护法之用,但顾惟清得悬心玉佩之助,另辟蹊径,可借此符衍化更多妙用。
只要那碧色玉籽施展之时仍须借调灵机,露出一刹那的波动,这十余丈的距离,已足够让他瞬息远遁。
此并非剑遁神通,而是怀中那方蝶帕的神用。
羽幼蝶未至炼气之境,便能依仗精妙身法,凌空虚渡,正是借由此物之助。
顾惟清念及玉佩与蝶帕的来历,不禁莞尔一笑。
诸事皆备,再无疏漏。
眼见那墨玉葫芦化作幽光一道,正加速朝着灵夏城方向疾遁,显然另有图谋。
顾惟清目光一凝,心知绝不可令其如愿。
下一刻,他身合剑光,几个闪烁,如若瞬移,再现身时,已赫然凌驾于蒋玉良头顶上方,与那飞遁的墨玉葫芦并驾齐驱!
顾惟清眼中寒芒乍现,未有丝毫迟疑,身形化作一道明锐烁光,携着劈山裂岳、巍然凌霄之势,再次悍然斩落!
蒋玉良一路疾遁,心神却如满弦之弓,严阵以待,不敢有半分松懈。
果然,他心中一凛,抬首一望,只见上方罡风破空,剑光骤临!
其势虽较先前稍逊,然凌厉依旧。
“来得好!”
蒋玉良不惊反喜,苦候良久,等的便是此刻!
他一面急催法力,维持宝葫芦守御精煞不散,另一手早已紧扣多时的碧色玉籽应机而动,扬手向上疾撒而出!
但见十数枚玉籽瞬间脱手,辉芒大盛,化作道道碧色流光,如星驰电发,直直飙射向那道威赫剑光!
其速之快,其劲之疾,封锁上下四方,几乎避无可避!
蒋玉良双目炯炯,紧盯空中敌影,眼见剑光崩散,顾惟清自里跃出,旋即被碧色流光吞没,不由大喜过望,笑道:“任你遁法超绝,此番也难逃......”
话音未绝,异变陡生!
就在碧色玉籽即将触及顾惟清的一刹那,其身影竟如同水月镜花般,倏尔凭空消失!
那十余枚疾若惊雷的玉籽顿时击空,徒然穿透云霭,射向茫茫天际。
蒋玉良瞳孔骤缩,满心骇异。
他全然未看清对方是如何脱出这必杀之局。
不及细思,一股森然寒意自身下猛然袭来!
他登时醒悟。
那顾惟清竟于间不容发之际,凭借神鬼莫测的遁术,不但避过绝杀,竟还瞬移至龙须宝葫芦正下方,再斩一剑!
蒋玉良但觉脚下宝葫芦剧烈震颤,守御精煞泛起层层涟漪,急骤闪烁,虽未立破,却已是摇摇欲坠。
他不由得脸色发白,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此人如何能窥破这龙须宝葫芦的气门所在?”
这龙须宝葫芦乃木灵之属,并非纯粹死物。
凡草木之灵皆有吞吐日精月华之能,其灵机交汇之窍穴,谓之“气门”,亦是其枢机所在,等闲难以察觉。
寻常修士祭炼法器,须以自身真元日夜温养,耗神费力。
然此宝能自行汲取天地灵机,可省却他九成温养之功,假以时日,其内蕴灵识滋长壮大,当有有蜕变为通灵法宝之望。
正因如此,蒋玉良以筑基三重境修为,方能一边驾驭这等守御重宝,一边尚有余力祭炼那三合束影镜。
于他而言,此宝万万不可有失!
那宝毁反噬之伤,尚属小恙,一旦失了这坚实屏障,以己身之能,如何能挡剑修之威?
念及于此,他压下心头惊骇,急忙将全身法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宝葫芦之中,强行稳住那动荡不已的幽光精煞。
蒋玉良方才稳住精煞,还未及喘口气,眼角忽然绽放出一道锐利明光。
他慌忙移目瞥去,却见那剑光已自宝葫芦下方瞬息闪至左侧,一时风激电飞,森寒剑光直迫眉睫!
好在宝葫芦精煞层层叠叠,守御未衰,这一剑终是被稳稳挡住。
蒋玉良眼疾手快,岂肯放过这转瞬之机,再次扬手,又有十余枚碧色玉籽激射而出,直取那团剑光!
然而情形一如先前,玉籽甫一及体,那道银白身影便如鬼魅般自剑光中跃出,鸿飞冥冥,杳然无踪,徒留玉籽射空而去。
眼见自己的杀招接连无功,蒋玉良握紧掌中仅存的玉籽,面沉似水,心头愈发凝重。
龙须宝葫芦一年仅能凝结一枚玉籽,自他获宝至今,辛苦积攒,也不过四十九枚之数。
方才两次出手,已耗去近半,若不能设法破去对方那诡谲莫测的遁法,再这般下去,只是白白浪费这珍奇异宝。
他视线死死追随着那道变幻不定的剑光。
但见顾惟清身与剑合,矫若惊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如一团浮光银流,环绕龙须宝葫芦闪掠游动,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短短数息间,竟已从不同方位斩出数十剑,且每一剑,皆斩在精煞流转时那丝难以察觉的滞涩之处。
其眼光之毒,剑势之准,把握时机之精妙,当真骇人听闻!
蒋玉良迫不得已,只能将精煞分薄于宝葫芦周身各处,以应对这来自四面八方的迅疾斩击。
如此一来,法力耗损顿时倍增,直如开闸泄洪。
此举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宝葫芦守御并非无懈可击,顾惟清每斩出一剑,其上精煞便黯淡一分,再这般下去,宝毁人亡,仅指顾间事。
蒋玉良有心将宝葫芦缩至丈许大小,只回护自身,以节省法力,至于吴道人师兄弟,尽皆弃之不顾。
可他再次端详袖中铜符,其上仍无半点反应,心便凉了半截。照此看来,即便只护住自己,也未必能支撑到道兵来援之时。
此刻剑光又至,破空清吟,连绵斩击之下,守御精煞肉眼可见的速度层层消减,幽光愈发黯淡。
见此情形,盘膝坐于宝葫芦圆肚上的吴道人师兄弟,那本就青白的面色,更显寒碜,如蒙死灰。
他们师门尊长乃散修出身,所传功法并不算高明,能开山立派,全赖昭明玄府资助。
其道法神通于斗战之际,惯来奇诡取胜,并不擅堂堂正正之阵。
尤其面对眼前这般来去无踪、杀伐凌厉的剑修,若未能夺占先机,便只能束手待毙。
吴道人虽瞧不见前方蒋玉良的脸色,但以己度人,也能猜度对方此刻心思。
师门兄弟大难临头,尚且只顾自保,何况他们与蒋玉良不过泛泛之交。
若蒋玉良考虑自身安危,直接舍弃他们,也是理所应当。
为性命计,吴道人拂袖起身,向蒋玉良躬身一礼,探询问道:“蒋道友,来人遁速奇绝,剑法凌厉。我等战不能战,退不能退,全然陷于被动挨打之地,久守必失,可否......可否设法向这位道友求和?”
蒋玉良双手拢在袖中,周身法力鼓荡,目光仍追随那道索命剑光游移不定,半晌才冷冷回道:“吴道友不想救贾道友了吗?”
吴道人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难看的苦笑:“据命玉所示,贾道友已然身死魂灭,我等纵然有心,也无力回天。不如留得有用之身,再从长计议。”
蒋玉良寒声道:“此人既已杀了贾榆,岂会轻易放过我等?”
吴道人迟疑片刻,仍存一丝侥幸:“实则我等与此人也未有什么深仇大恨,其间或许有甚误会?不如道友先行罢手,看看能否与这位道友好言相商?或可化干戈为玉帛......”
蒋玉良闻言,不由冷笑:“此人以贾道友为饵,暗伏半路,截杀我等,分明是处心积虑,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只怕守御一撤,此人痛下杀手,我等人头即刻落地。眼下之势,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吴道人看向那道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剑光,愁眉紧锁:“蒋道友可有应对之法?”
只这三言两语间,宝葫芦的守御精煞已淡薄如纸,光华微弱,恐怕再撑不得几剑了。
蒋玉良却未再接话。
他双手自袖中猛地移出,左手一拍腰间锦囊,取出一支巴掌大小的墨玉瓷瓶,拨开瓶塞,便往嘴里倾倒,瓶中登时涌出猩红浓浆,直直灌入喉中,囫囵吞下。
那浓浆甫一入腹,他面上顿时涌起一阵异样潮红,周身气息暴涨,原本有些萎靡的法力瞬间恢复大半,甚至更胜从前!
蒋玉良未再虚耗法力去维持即将破碎的守御精煞,而是一挥袖袍,霎时间,便有三面大小不一、形制古拙的椭圆明镜次第飞出,于他身前悬空环扣于一处,顿时光华大放!
吴道人眼目为镜上骤然爆发的锐光所刺,慌忙举袖护目,连退数步。
他早已耳闻蒋玉良身怀一件极厉害的杀伐法宝,却从未得见,此刻一见这般声势,心知此物必是那传闻中的三合束影镜无疑。
他眯着双眼,勉强打量那三面明镜。
此宝乃是由三面金环古镜巧妙嵌合而成,镜缘镜背镂刻如意祥纹,宝光氤氲,流辉跃动。
三镜之上各浮日月星三相玄景,灿然流光。
日镜居中,镜面灼灼若熔金,融融烈烈,熏天赫地,不可逼视。
月镜居左,镜色澄澈似秋水,清辉流转,氤氲着一层朦胧寒意。
星镜居右,镜底深邃如穹夜,星斗密布,若银砂烁烁,偶有迅疾辉芒倏忽闪逝。
三镜甫一现世,明光交相激绽,金霞银辉并耀,直刺得人双目生疼。
镜转光摇之间,恍如天地万象尽缩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