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依言前往嘉靖侯府,一路上龙行虎步,心中却盘算着如何向侯爷开口。
他虽与侯爷多次打交道,但此事是李家自己出了问题,又怪不到侯爷身上。
想让侯爷再出手,何其困难。
便是他,一时也想不到李守中还有何等筹码。
李守中在荣国府书房内坐立难安,面上虽强作镇定,手中茶盏却频频举起,一壶水都要喝完了。
等了半晌,终是按捺不住,转向一旁的贾政:“存周兄,小女之事可有眉目了?”
贾政闻言,面色一僵,喉头滚动几下,却未吐出半个字来。
他心中实则懊悔不已,当初怎会默许这等荒唐事?
如今被李守中当面问起,还是面有惭色。
但又想到李守中才是李纨的亲爹,虽然李纨如今是贾家人,但也是李守中求他帮忙他才默许的,连李守中都不觉有异,自己又何须替他害臊。
李守中见他神色闪烁,心中愈发焦躁,语气也重了几分:“存周兄,你我交好多年,难道连一句实话都换不来?”
贾政被他一激,反倒冷静下来。
他抬眼打量李守中,见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国子监祭酒,此刻也不过是个为自己操心而出卖女儿的父亲。
一念及此,贾政忽觉自己与这些所谓“大儒”的差距,似乎也没想象中那般大,心中郁结竟散了几分。
“李兄稍安勿躁,”贾政轻咳一声,正欲解释,却猛地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只顾着训斥宝玉,竟从未过问李纨之事。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书房内一时静得骇人。
李守中盯着贾政,见他迟迟不语,心中冷笑:世态炎凉,连贾存周这等迂腐之人也学会了虚与委蛇。
可眼下形势逼人,他只得压下怒火,再度开口:“存周兄若有难处,但说无妨。”
贾政老脸一红,搓着手道:“实不相瞒,此事……此事我尚未细问。不如李兄在此稍候,我这就去内院打听。”
李守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却仍拱手道:“有劳了。”
贾政匆匆出了书房,直奔王夫人院中。
一路上,他暗自盘算着该派哪个机灵的丫鬟去打探,既要不走漏风声,又要问得清楚。
然而,他对王夫人屋里的丫鬟又不了解,到头来还是得求教她才行。
贾政匆匆赶到王夫人院中,刚迈进门槛便压低声音道:“夫人,可有可靠的人手去打听李纨之事?此事需谨慎,万不可走漏风声。”
王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看他,神色平静中透着一丝了然:“老爷不必费心,此事我早已知晓。”
贾政一愣,眉头微蹙:“你已知晓?那侯府那边……”
王夫人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侯爷并未亲自出面,只是派了身边的三个丫鬟过来布置屋子。”
贾政闻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既庆幸侯爷未直接收下李纨,免了贾家颜面扫地;又隐隐有些失望——若李纨真能入侯府,或许李家与贾家的困境都能迎刃而解。
他沉默片刻,终究只是点了点头:“既如此,我这就去回复李兄。”
王夫人见他神色恍惚,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老爷,宝玉的事……可要记得提醒他。”
贾政应了声,匆匆赶回书房,见李守中正背着手在窗前踱步,背影透着一股焦躁。
他轻咳一声,李守中立刻转身,眼中满是期待。
“李兄,”贾政斟酌着词句,“侯爷那边……只派了三个丫鬟过来。”
李守中一愣,眉头拧成了疙瘩:“三个丫鬟?这是何意?”他原以为嘉靖侯至少会派个管事嬷嬷来传话,怎的如此敷衍?
贾政摇头苦笑:“我也不知侯爷用意。或许……”他顿了顿,终究没敢说出“侯爷看不上李纨”这种话。
李守中脸色阴晴不定,突然快步走到书案前,铺纸提笔:“既如此,只能再催纨儿一回了。”笔锋在纸上划得沙沙作响,墨迹几乎要透出纸背。
贾政在一旁看得心惊。
那信上字字句句都在用孝道逼迫女儿自荐枕席。
言辞看似温和,压迫感却是十足。
他忽然想起李纨素日里端庄持重的模样,再对比眼前这封满是算计的家书,心里莫名觉得荒诞。
“李兄!”贾政忍不住按住信纸,“此事是否再斟酌……”
李守中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存周兄还要我等到何时?严世藩的人已经在查声速实验的纰漏,明日早朝若还拿不出对策——”
他声音戛然而止,笔杆在指间“咔”地断成两截。
贾政被溅了一袖口墨汁,却僵着不敢动。
他此刻才真切意识到,为何自己宦海沉浮二十年仍是个五品闲职——比起这些为了权势能亲手把女儿推入火坑的“能臣”,他那点钻营心思简直如同儿戏。
“我这就差人送信。”李守中草草封好信笺,将信交到贾政手中。
贾政拿着信只觉烫手。
他能想象到,儿媳看见这样措辞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李守中的作为固然让人不齿,但身为帮凶的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说不定李纨心里更加不满的反而是他。
毕竟,如今的李纨是贾家人,李守中病急乱投医还可以称之为大祸临头,失了方寸。
而他贾政,却实实在在的促成了此事。
书房里重归寂静,贾政拿着信并未立即行动。
贾政望着李守中映在墙上的佝偻身影,恍惚间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国子监祭酒的傲骨,还是丧家之犬的惶惑。
他悄悄退了出去,第一次对“学而优则仕”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李守中对贾政的动作全无反应,他在贾政面前的体面早就丢尽了,如今更进一步,又有何妨?
若不能读过此次难关,李家坠入尘泥后,他才更加愧对列祖列宗。
为了家族,他李守中的清誉也不是不能牺牲的。
身为他的女儿,李纨的清誉便更是如此。
唯一需要担心的,反而是嘉靖侯接不接受。
毕竟之前已经商量好了,他这会儿的行为纯属临时加价。
惹得嘉靖侯宁可毁约,那可就真的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