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个举人的交锋
陈子履回到后堂花厅,只见刘师爷及另一个陌生人在座。
刘师爷三十多岁,身材干瘦,面上短须修得整齐,显得十分干练。
陌生人则六十岁上下,一袭藏青长袍,从做派上看,应该是乡绅高运良。
陈子履深知刘师爷备受府台倚重,且有举人功名在身,丝毫不敢托大。
一见面,便上前抱拳行礼:“靖之兄大驾光临,愚弟不曾远迎,失礼了。”
称呼对方的表字,正是熟络亲近之意。
刘靖之亦带着陌生人起身抱拳:“哪里哪里,顺虎兄太客气了。不请自来,愚兄叨扰才对……”
寒暄了好一会儿,陈子履才假装看到高运良:“这位是?”
刘靖之一拍额头:“却忘了引见……”
高运良被谅在大街一个多时辰,心中早有怒气,只是有把柄落别人手上,不得不忍下气来。
“老朽高运良,见过县尊。”
“原来是高老先生,久仰了,请坐。”陈子履脸色一冷,走到上首落座。
他嘴上说着“久仰”,语气却生硬,与面对刘靖之的热络大相径庭。
对方是本县乡绅,又是年老的举人,按理他是不该摆谱的。
有意冷落,就是想告诉对方,别以为从府衙找来援兵,就能一手遮天。
这个县衙,仍是知县说了算。
刘靖之眼见冷场,便打了个哈哈,劝道:“大家都是士林同道,关上门来,便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敞开来说便是了。何必因为些微龃龉,生了隔阂,失了和气呢。”
“刘先生说的是,”高运良再次起身,向陈子履拱手一拜,“犬子顽劣,不慎惹下官司。还望陈知县明察秋毫,从中调解。往后老朽必严加管教,不令犬子再生事端。”
“恐怕不是顽劣那么简单吧。林耀案可是强拐民女,闹出人命的大案。陈某不才,亦知上有国法,下有民怨,不敢徇私。”
陈子履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
高运良方才在后街等着,后来又忙着迎接刘靖之,对公堂审理的结果,并不完全清楚。
听到对方一口回绝,脸上陡然色变,声音亦沉了下来:“县尊如此评判,未免危言耸听。”
“是否危言耸听,两位看过便知,”陈子履说着,朝走进花厅的孙二弟看去,“供词画押了吗?”
“都画押了。”
孙二弟双手奉上一沓供状,陈子履接过看了一眼。
这是醉仙楼莫全、吴掌柜,以及店小二赖四的口供,与堂上所说,一字不差。
大堂公审不是秘密,陈子履也不怕对面知晓,于是转手递给了刘靖之。
刘靖之接过来看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三个当事人同时指证,设局拐骗民女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
丁永奎本就是高承弼的跟班,假造红契后,又将人卖进了高家。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尽管丁永奎还没认罪,但顺藤摸瓜往下审,牵扯到高承弼头上并不难。
光这拐骗民女一项,便是流放千里的大罪,更何况后面还死了人。
“上有国法,下有民怨”八个字,绝不是危言耸听。
刘靖之摇了摇头,默默将供状递给高运良。
高运良越看越阴沉,翻到最后一页,脸色更是变得铁青。
既为供词之不利,也为对方手段之卑鄙。
在他看来,陈子履非但揪着深究细处,还反复煽动民情,诱导刁民往高家想。
案子才审到一半,高承弼已成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如此一点情面都不留,哪里是公事公办,分明是直奔高家而来。
既然你死我活,还斡旋个什么,一拍两散算了。
高运良冷冷道:“丁永奎还未认罪,陈知县便夺我家奴婢,未免太草率了。”
说着,向刘靖之拱手道:“陈知县初次为官,资历尚浅,恐不适宜审理此案。请刘夫子转告府台,此案事关老朽声誉,恳请移交府衙,由府台大人亲自审办。”
此话一出,花厅内顿时剑拔弩张,充满了火药味。
陈子履听到这里,心中也是暗呼糟糕。
这两天,他一直提防黄中色在卷宗里找茬,于是将精力放在夯实证据,发动民情上。
想着,自己有孙承宗、袁可立的威名傍身,黄中色必然有所顾忌。
只要自己这个主审官不倒台,这案子就稳得住。哪怕黄中色亲自来贵县过问,亦不能顶着民愤,强行颠倒黑白。
没想到,高家还有一招釜底抽薪。
按大明惯例,命案既可以在县衙审理,也可以移交府衙处置,甚至上递到按察司。
知县们怕担干系,常常会找理由不审,推给府衙去审。案子涉及生员,也是理由之一。
高运良身为举人,荣辱事关名教体统,以新知县资历不足为名,提请府衙审理,是说得过去的。
所以,府衙接过案子,既合情理又合法度。
一道公文下来,县衙这边便没有推搪的理由,卷宗、人证、物证全都要移交过去。
偏偏这桩案子复杂,必须使出各种手段,慢慢审,细细问,才有可能水落石出。
知府都不用太露痕迹,随便糊弄两下,就无疾而终了。
刘靖之转过头问道:“顺虎兄,你说呢?”
“这个……”
还没等陈子履想好怎么回应,花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甘宗耀的声音随之响起:“回禀堂尊,那边不肯交人。该如何处置,请堂尊示下。”
陈子履顿时火冒三丈。
捕头拿着衙门牌票去接人,高家竟敢不放,这是反了天了。
陈子履盯着高运良,沉声问道:“高举人,这是什么道理?”
“方才老朽已经说了,陈知县初次为官,不免有失鲁莽。”
高运良深知红契之存废,是本案的关键之一。只要放了林舒,便是承认高家奴仆打人无理。
先不说死者的死因如何,第一场就先输了气势。
于是丝毫不肯退让。
“丁永奎还未认罪,陈知县便强行废除红契,不合法度。如今老朽已提请府衙移办,若府台仍如此判,高家自然放人。”
“哼哼,好啊!”
陈子履再也忍不住心中怒气,走到花厅门口,厉声喝道:
“本县的牌票,莫非是废纸吗?甘捕头,你现在便点齐三班衙役,重新去接人。阻差办公者,一并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