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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搜查

  残甲被立在墙边,焦黑的魂槽微微泛白,像是尸体敞开的肋骨,在等待下一场埋葬。

  陆羽蹲在角落,手里捏着一枚残破的咒纸。

  那不是普通的术符残页,而是“骨卷纸”——一种专供术士画图用的材料。纸质略厚,略沉,表面起毛却不脱灰,摸上去像陈年的兽皮,又似风干的灰卷帛。

  纸内掺杂了骨粉、冤魂泣灰、符墨滞料与煞木细屑,是专门拿来承载“死灵绑定图”的咒纸。

  每一道魂印咒纹画在这纸上,都会留下“术压沉痕”,纸张会随着咒力分布微弯;如果一个术士惯用左手收笔,那这张纸的收口必然右低。

  而陆羽手中这张,正好是这种特征。

  “收得太直,压痕却往右偏。”他低声道,“画的人习惯歪笔强压。”

  沈九音站在旁边,手里把玩着陆羽刚刚拆出的魂槽甲片,半眯着眼,“你这是……从压痕看出谁画的?”

  “压痕不够。”陆羽将纸翻转,“但这里有印章。”

  沈九音凑过来看。

  那是一枚隐在纸背、用淡墨按下的术士专用印,形似三环套嵌,中央一笔贯穿。

  “这是术图印?哪个签署点发出来的?”

  “印是私章,不是公开编号。按规矩,只有‘图主’、‘传图人’、‘执行人’才需签。”陆羽目光冷然,“术士之下,不许看图;术士之上,不留痕迹。”

  “这套图纸制度,是专门为那些‘不愿意背责任、却要下命令’的人准备的。”

  沈九音笑了:“你说得太露骨了。”

  “这些人,拿死人画图,却怕活人知道他们拿笔。”

  陆羽将那张纸捏在指尖,微微一晃,纸张发出微弱的细响。

  “但这种‘骨卷纸’不同,它太精贵了。”

  “用来画‘死魂咒图’时,需要提前烘过,用血气养三日,术咒压在上头就成活。”

  “换句话说,每张图,都是一张术命令。”

  “签下去,不光是画一副魂甲,是‘准你杀’。”

  沈九音挑了下眉:“你是说——这张纸,就等于一张杀令?”

  “比杀令更干净。”陆羽道,“杀令还有文书,有目击,有记录。这东西,一烧就没了。”

  “死得连字都没留下。”

  他拈起纸角,轻轻一抖,一缕细灰从边角落下,顺着桌边滑进了地缝里。

  “这张图,编号没有;但它出自哪处‘批图馆’,我看得出。”

  “纸材、墨线、印角走向,全是黄印坊的旧制。”

  沈九音:“那家不是早封了?”

  “纸封了,人没封。”陆羽抬眼望她,“走,去看看纸厂尸骨堆里,有没有哪个‘图主’落了印没擦干净。”

  他把那张纸收起,收入袖中,煞气将纸封住,一寸不散。

  “他们签图不留名,是怕责任。”

  “我偏要给他们——立碑。”

  南城最角落那条巷子,三家店面关了七年。

  其中一家,门上牌子斜歪,“黄印坊”三个字只剩半个金漆,挂在风里,像是等着哪天被风吹下来。

  陆羽站在门前,看了一眼这地方,没说话。

  沈九音从他身后翻过小墙,落地时拍了拍白衣上的尘土,轻声道:

  “真要进?这地方七年前烧过一回,连当年镇军的档案都没敢留下。”

  “烧得太干净,反而像是有人不想留东西。”

  陆羽语气平静:“东西烧了,人还是画过图的。”

  沈九音啧了一声:“你查的那张图,是从这儿出来的?”

  “纸张的料、边角的裁法,还有上面的图印……一看就知道。”

  他伸出手,指尖一缕煞气轻轻扫过门缝,“咔哒”一声,锈死的门闩裂开,门板自己晃开了一条缝。

  里面灰尘扑面,死气沉沉。

  沈九音皱了皱鼻子:“真够呛……你上次查案的时候,进的也是这种地方?”

  “案子越脏,地方就越旧。”陆羽淡淡道。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屋内。

  里面的格局还在:几排残破的书柜、几个放图纸的箱子,还有一排排没拆干净的碎纸堆,像是烧了一半的库房。

  沈九音走到一处架子边,指尖一挑,从灰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图纸。

  “这张还算完整。”

  陆羽接过来,看了一眼图上的线路,顿时眼神一沉。

  那图上画的,是一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咒线结构,正是昌目生手上那几副甲片用的同一套版本。

  更重要的是——

  图纸下方,有个非常模糊的印记。

  那不是名字,而是用一个三环套起来的图案,中心一笔横划,这正是之前他在碎纸背面见到的“落章”。

  “这就像是图纸的‘签字’,谁画的,谁压个手印。”

  沈九音凑过来:“你知道这是谁?”

  “查不到。”陆羽摇头,“这种人不会用真名,只会留一个记号。但只要这个记号一用,就是他干的。”

  “图纸是谁画的,我现在不急着追。”

  “我要先找的是——谁把这图纸批出去的。”

  沈九音愣了一下:“你不查画图的?查中间那‘传图’的?”

  “画图的人不一定露面。”

  “可把图发出去的人,总得跑腿、签收、留底。”

  陆羽把图纸翻了翻,果然在背后找到一行细小的字迹,像是抄的编号,写着“23-B”。

  他冷笑了一声:“连图号都留着,真是图省事。”

  沈九音:“那接下来?”

  陆羽把图纸收进袖中:“从这个编号开始,翻旧军方登记,查图纸当年是给谁‘送’的。”

  “只要能把送图的那个人挖出来,他手里就一定知道背后还有谁在批。”

  沈九音挑眉:“你这是想顺着图纸,把整条线抽出来?”

  “嗯。”

  陆羽看着眼前这个破旧房间,眼神如刀。

  “他们以为纸烧了,就没人追了。”

  “但我不是追纸,我是追‘谁敢签字’。”

  黄印坊里的灰,咬人。

  那是图纸烧过之后沉下来的骨灰、符粉、墨浆与咒灰混合出的味道,沉、呛、潮,一股幽冷的旧墨味挂在嗓子里,怎么咽都咽不下去。

  沈九音站在旧纸柜前,袖口拂去一层灰,用骨指敲了敲被烟火熏焦的木格子。

  “这些柜子以前是锁过的。”她低声道,“每一格里只放一种图,一卷一卷地码着。画完、烘干、批章,然后送走。”

  她眼神里没多少敬意,语气像是在念一段早就听烂的流程。

  陆羽没插话。他低头翻着一摞灰扑扑的旧纸,指腹蹭过边角,能感觉出墨线的厚薄变化。

  终于,他在一张半裂的符图背面,看到了熟悉的一笔。

  那是一道印章。形状不复杂,三道圆弧交错包裹,中间一笔长钩横穿而过。

  那道钩,陆羽认得——他在昌目生手下的魂甲纸片上见过。

  “是他。”陆羽低声道,“这图,出自同一个人。”

  沈九音俯身凑近,也眯起眼:“你说的那‘传图的’,签的就是这道印?”

  陆羽点头。

  “可惜不是画图的。”他翻开一张图纸,图上画着一副护甲结构,线条收束处有一圈魂钉样式,和昌目生补的那副魂甲一模一样。

  只是画图的那人,没有署名。只有这一枚横钩印章,像是“路过一下”似的,压在了背页。

  沈九音笑了:“果然是他传的。走一遍流程,不背半分责任。”

  “可他没想到,一张图能出三批甲,死二十多条人命,还能被你追回来。”

  陆羽把那张图翻过来,再次细看图的正页。

  那副甲图命名模糊,叫“护甲重绘稿·第七式”。

  正面看不出任何死气,甚至主咒用的还是护盾符组。但内层符路却非常清楚——能封魂,能压灵,能让一个“残魂”短期内保持行为意识。

  简而言之:这是一张“让死人能再穿上甲继续战斗”的图纸。

  沈九音的声音从旁传来:“这图不是魂甲图,却比魂甲还脏。”

  陆羽点点头。

  他手指敲了敲图角:“军坊收过这张?”

  “你猜得没错。”沈九音从一堆烧过的纸灰里扒出一份登记抄册,指着上面的落款行,“这张‘第七式’,三年前送入镇军第三工坊,编号是当时批入的第三批‘术改图’之一。”

  “名义上是改进旧甲,实际用的是这套死人能穿、活人不适的图。”

  “图纸送出去了,死的不是画图的人,是穿上去的那帮人。”

  陆羽语气更沉了一分:

  “他们不敢在图上写‘魂甲’,不敢署名‘术士’,也不敢承认这图是炼魂用的。”

  “可他们敢收图、盖章、投入兵工,再发出去给修甲的。”

  沈九音斜倚在墙上,望着那张图纸:“你还真打算顺着这张纸,一路撬回去?”

  “苏列,”陆羽吐出这个名字,“落印三次,一次在魂甲残纸,一次在图纸原稿,还有一次,在镇军收图单上。”

  “他不画图,不穿甲,不杀人。”

  “但他是把刀从背后递出去的那个人。”

  沈九音:“他只是个中间人,你真要逼他,他第一个撇清。”

  “他敢撇清,我就让他出名。”

  陆羽低头收起那张图纸,缓缓折起,收入袖中,语气冷得像夜里未散的雾:

  “画图的也许还能躲。”

  “可转图的,总得知道手里拿的是命。”

  他转身,走出旧坊一步。

  灰尘落下,纸屑飘零。

  沈九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出声:“你打算怎么做?”

  陆羽语调平静:

  “我会让镇军知道,他们现在穿的甲,是从这张图纸上脱出来的。”

  “我不会翻档案,我会把这纸摆到他们面前。”

  “然后问他们一句:你们想保图?还是保人?”

  ……

  天色转暗,执法堂灯火渐起。

  陆羽站在院中,袖中那张“第七式图纸”尚未展开,却早已像是一根缝进全城脊骨的针。

  他没动,可他知道,只要放出去一句话,这张纸就不再是一张纸——

  而是一块牌,一道钉,一把刀。

  沈九音坐在屋檐上,单腿悬空,咬着一根草茎,有点漫不经心地问:

  “你真要把图的事‘放出去’?”

  “嗯。”

  “你要说给谁听?镇军?术士?还是你那个‘图签人’苏列?”

  “都听。”陆羽的声音像风一样落下,“只说一句话:执法司手上有图,问问谁认得。”

  沈九音挑挑眉:“你这不是查,是请他们上桌。”

  “是啊,”陆羽轻轻应道,“都盯着我走线,想着谁能先把我绊住。”

  “那我就不走线了。”

  “我把线拉直,扔出去。”

  “谁敢接,谁就得准备——被拉回来。”

  沈九音笑了:“你这心思,真不正经。”

  “我这个人,本来也不是干正经事的。”陆羽说着,把图纸收好,随手丢给顾忘,“拿着,找供奉堂发个记录声明。”

  顾忘接得小心:“真发啊?”

  “只发一行:‘现有图纸一份,来源未知,内容涉术兵结构,已移交调查。’”

  “谁来问,就说:图还在,画得很好,就是不知道谁画的。”

  顾忘小声咕哝:“这话听着真像欠抽……”

  “就得让他们听着像欠抽。”沈九音跳下来,一边拍衣摆一边笑,“这帮人最怕的不是你动手,是你问‘谁动笔’。”

  陆羽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夜色下的城墙方向。

  在这座城里,术士圈一向自成一派,平时不理庶务,不管俗务。可他们最怕的,是“出圈”。

  一个图,一张纸,哪怕烧过,只要你说你“找到了”,他们就会怕。

  因为你不是真的查出来了——但你可能说你查出来了。

  陆羽知道,这种风声才是最狠的刀。

  顾忘已经抱着图纸跑出去了,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希望别有人半夜来拔我家窗……”

  沈九音歪着头,看着陆羽背影:

  “你真觉得他们会上钩?”

  陆羽答得很慢:

  “我不指望他们全部现身。”

  “但总有人忍不住想替人遮。”

  “只要他们有人出声——那我就知道,哪条线是真的通着的。”

  “然后我就拽这条线,往里拉。”

  沈九音语气一顿:“你打算怎么拉?”

  陆羽轻声吐出两个字:

  “请人。”

  “请谁?”

  陆羽转身,走入屋中,声线被风压低,像刀在鞘中震:

  “就请那位曾经‘转过这张图’,如今还敢坐在镇军议室里闭眼当哑巴的苏列。”

  “我想请他——来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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