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相杀
天沉如铁,风如钝刃,割人不见血。
战场已静。
燃烧的魂柱倒在残垣中,咒符未散的盔甲半埋在黑土里,魂丝断在空气中游荡,被夜风一缕一缕吹走。
不死军,几乎覆灭。
此地的“军”,不是破于十万兵海,不是崩于阵法塌陷,而是毁在一人一刀之下。
沈九音站在破阵中央,仿若废墟之上,唯一一簇尚存温度的火。
她手中那柄灵焰刀已失去最初的锐意,刃光沉钝,火势不稳,灼烧不再明亮如昼,而是变作一缕缕金红,贴在刀身不愿熄灭的执拗残焰。
她撑着它,就像撑着自己的身骨。
她的呼吸变得极缓,缓到她必须用意志去调动肺腑,才能继续吸进下一口气。
胸口的甲衣已碎,金丝裂缝下,是被反噬灼烧后的青紫纹络,肋骨处微微隆起,早已骨裂,只是她站得太直,没人看得出。
血从掌中滴落,滴进尸堆之中,连响声都听不见。可沈九音自己听得见,那是心跳逐渐错开的信号。
“噗……”
她忽然低头咳出一口血,落在黑地之上,竟泛起一道极淡的金火微痕。
她抬手拭去,动作极缓,但眉眼仍冷。她不容自己在战场上有任何“破态”。
她知道自己的极限早已到来。丹田之气枯竭、玄脉失调、星窍封闭,她现在能立在这里,只靠两个字:
——寿元。
她修的是“命燃一系”的寿道,虽然威力惊人,但是无法长线作战。
燃寿而战,焚生而斩。
以常人之寿,换瞬杀之力。
她从未用过一次完整的——因为完整一式,代价即是十年阳寿。
可今日她用了三式。
且是连斩三柱、斩数百魂兵的高压运转之下,用的不是常寿,而是压榨寿元以外的生机本原。
沈九音自己很清楚,她已经耗尽了全部“可用的”。
——若再出一刀,她就得开始烧“本命”。
而“本命”一动,轻则百年修为尽废,重则再也无望晋升,甚至数十年之内气脉逆乱、死于魂息崩散。
可她还是握着刀。
手指已裂,虎口早已流血不止,连刀柄都被她血印浸红,仿佛与她一同在“拒绝倒下”。
她在等。
在等马妖动。
在等他忍不住。
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主动冲杀了,但她知道——马妖未死,一切都不能叫“结束”。
她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片阵土。
哪怕现在她只剩一口气,这口气也要咬在马妖的咽喉上。
远处,残阵之中,马妖的身影仍在。
他半跪于断魂柱下,身披黑甲,满身血迹,单手扶着骨刃,喘息沉重。
他看着沈九音。
沈九音也在看着他。
两个目光在这片死地之中交缠,彼此都不再掩饰虚实。
她要杀他。
他要等她死。
这是此刻唯一剩下的“对局”。
沈九音眼底火焰渐冷,但仍亮。
她抬手擦去嘴角血痕,左手指落回刀柄。
火焰微微颤了颤,仿佛下一息又要烧起来。
风再次吹来。
这风没有火,没有烟,只有一种冰凉透骨的“静”,像是整座废阵都屏住了呼吸,在等下一招生死的那一击。
沈九音站在风中。
“陆羽那混蛋好了没有,我快撑不住了。”
……
【数日前】
陆羽甩掉袖上血水,神情阴沉,坐在自己家中。
让兔妖逃了。
那道红影一掠而去,化光入林,连残息都收得干净。
“被她跑了。”他叹息,“之后若想抓住她,就不是什么容易得事情了。”
正欲趁夜调查,身后传来一声不缓不急的女声:
“别急。”
陆羽回头。
沈九音走了进来,衣袂沾灰,眸色清淡,却步步稳如法钟。
“你找我?”他皱眉。
“我有事要你帮忙。”她道。
“找我?”陆羽扫了她一眼,“你不是最擅长旁观的那种人吗?”
“这回,我要主动。”沈九音语气平静。
陆羽一愣,狐疑地看着她:“你?主动出战?你擅长的是见死不救、事后总结、操控态势。什么时候换了路数?”
沈九音没有解释。
只是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张阵图残卷,摊开给陆羽看。
“马妖这条线,你盯不盯?”
“我……”陆羽皱眉,“我甚至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我可不想现在就送命。”
“我知道就够了。”她道。
“我不需要你正面对敌。”她补了一句,语气依旧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我来对他。”
“你,只要去破他的大阵就够了。”
陆羽盯着她看了很久,最终点头:“那你可得保证,在我破阵之前,你不死。”
沈九音没有答。
她只是将图卷递给他,回身走入夜色,一步一火,仿佛踏进了她亲自布下的一场焚命赌局。
……
【现时,魂池残阵】
沈九音尚未动,马妖已知她不能再动。
他看得太清楚。
她那柄刀燃得再盛,终究不过是剩余的“表演之焰”——能斩人,但斩一次,就彻底熄灭。
——她已断后力。
马妖缓缓起身,手扶断魂柱,身披裂甲,铁骨半露,胸口伤痕累累,但魂力却在回归核心。
他没有再出声挑衅,而是像一只真正的战兽那样——盯住猎物最后一次呼吸的频率。
他眯眼望着沈九音,嘴角牵动,露出一丝讥诮:
“小沈若再出刀,恐怕……”
他低头吐了口血,吐在脚边,然后抬眼一笑:
“我这条老命,就真得交代在你手上了。”
话音虽轻,却吐字极稳。
他话未说尽,但他手下的力,已悄然凝聚于骨刃之中。
——这不是示弱,而是诱杀。
他在赌。
赌沈九音还残留着最后的执念,愿意为“稳死”他而再燃一式。只要她真的出手——
哪怕伤他,他也能用那半息魂断之术,趁她刃出之时,反击要害!
是他压在骨刃最深处的一招,也是在残阵之中,他还能翻身离场的唯一机会。
他已锁定了她的肩颈斜线——一旦她出刀,气海崩散,他便趁其魂溃、躯转、气浮的那一点空隙,斩断她的命根!
马妖的目光如钩,手腕微颤,魂力如丝线缠绕脊椎,脚步再不稳,神识却已如毒蛇般锁死沈九音的气门。
“来吧……”他喃喃低语。
“你只要出这一刀……我就能杀你。”
这一刻,连风都静止了。
马妖刚要踏出一脚,身法聚势,魂力涌动,一道锁杀式的“裂魂横击”已酝酿至刃端,只等沈九音再出一招,便借势反杀,彻底翻盘。
然而,他没能出手。
地面,动了。
不是震,而是断。
“嘭——!”
一声沉闷低响自魂池深处传来,如打在井底心鼓,随后“咔啦”一声,震出第二响——是魂柱折裂!
原本支撑魂池的三根残柱之一,于刹那之间,自根部炸开,灵纹崩溃,咒封逆转,魂气瞬间乱作蛛网,朝四面爆裂而出!
马妖身形一滞,脑中一晃,脚下灵纹崩陷,整条气脉如被强行抽空。
“怎么回事——?!”他怒吼。
话音未落,魂池地面接连出现裂痕,魂阵图原本刻于石板之上的数百条咒线瞬间倒转,化作游蛇盘走,沿着地脉反向爬行,宛如某种力量在地底深处强行逆抽魂池结构本源!
整个战场像被什么从下方“推”了一下。
冥冥之中,有一口煞阵在地底——破开。
“魂柱……断了?!”沈九音强撑着望去,眼神一变。
她一眼便看出,那不是自然崩塌,而是有人,破了阵。
就在她与马妖鏖战、魂柱被她斩得支离破碎之后,有人从她斩开的口子里——直接撬了底座。
此时此刻,马妖最清楚的不是阵塌,而是他自身的震荡。
他修魂为兵,命线与魂柱有一丝共鸣,那一柱断时,他的左臂险些脱力,连体内最深处那条“军心之脉”也被抽了半截。
他踉跄退后数步,口中血未止,怒吼却卡在喉中。
他的杀势——被打断了。
正当他勉力稳住气机,意图看清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源头时,前方的雾,突然开了。
不,是被破开的。
一道灰影踏雾而来,从断裂的魂阵中央,一步步走出,身形未快,却压得魂丝尽散,鬼雾避让。
沈九音看到了。
那道身影左肩染血,衣角裹灰,肩背处还挂着一缕未熄的“伏阵余焰”,像是刚从地狱爬出,连魂都没洗干净,就带着“地底的怒意”回来了。
——陆羽。
他未开口,神情淡漠,步伐极稳。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站定于马妖对面。
他的左手微垂,掌骨因腐蚀而暗红一片,但他的右手——紧握着刀。
那柄断骨刃,自他走出的一刻起,就斜指地面,煞气沿刃落地,像一条黑线,在残阵上一路烧出一道焦痕,正好止于马妖脚下。
那不是挑衅。那是终局的落子。
马妖强压胸中魂震,看向他:“你……”
陆羽没答,只是微微抬手,刀尖缓缓上抬,指向马妖。
他什么都不说。
但他的刀说了:
你这条命,我要了。
马妖一瞬间想出数种退法,却发现全都无用。
——他若退,沈九音的刀必追。
——他若攻,陆羽的刃先落。
他居然,在这片自己布阵的战场上,成了最没退路的那一个。
沈九音看着陆羽现身,嘴角扯了一下。
不是笑,而是压下喉中血意的一声冷息。
“终于上来了,”她心中低语,“这回,别让人跑了。”
火焰在她掌中再次翻卷。
而陆羽,也已握紧刀柄。
马妖眼神死死锁在他们二人之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场战斗,从现在开始——
变成了“谁先动,就死谁”。
一人刀落,一人焰起。
沈九音见陆羽破阵而出,神情未缓,反而更冷几分。
她知道马妖已然无退路。
若此刻再放他一线生机,魂池残阵就会在未来死灰复燃。
她不欲拖延,也不愿再赌一轮。
陆羽未言,她亦无声。
二人脚步几乎在同一刻前踏。
焰动如花,刀光似瀑,沈九音灵焰自掌灼出,斜卷余柱之势如霞断烈阳,陆羽断骨之刃疾如雷奔,锋走直线,不给对方任何腾挪之机。
这一刻,战场所有气机皆锁定马妖一身。
马妖再强,此时也不过残兵败将、魂阵尽崩。他尚未从魂柱断脉的剧痛中稳住气息,整个人只觉喉头苦腥、脑中轰鸣,魂台震裂欲碎。
他看见了那一道灼光,一刃在前,一焰在后。
他知晓——这一次,自己再无翻身之力。
可——就在这“死局已定”的瞬间——
空中,有风微转。
一缕香随风起。
不知从何处起,残阵之上,那些早已散乱的魂丝突然轻轻摆动,仿佛夜中一盏红灯,在破阵的深处轻轻晃了一下。
然后,红影闪现。
“嗖——!”
一道身影划破阵场上空,轻盈如狐,快过目光!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沈九音的灵焰骤然一滞,陆羽的刀锋猛然被什么柔韧无形的力量偏离半寸,在即将劈下马妖咽喉的一刻被迫斩空!
“——是谁?!”
沈九音怒喝,脚步连变三式,试图转势再追,可光影已散。
她眼角余光一扫,只见那道红影已抱住重伤昏厥的马妖,半浮于空,一只手牵住他的魂锁残丝,另一手指拈咒纹,轻轻按在自己眉心。
沈九音骤觉识海震动,一道幻音自脑后钻入,神念翻涌,竟令她刹那之间失了杀意,强势出招的锁定被生生扰乱!
陆羽一脚踏前,刀意重聚,试图再次压阵——
可那红影早已在空中折线飞掠,灵巧至极,仿若未曾踏地。
她抱着马妖,掠过魂池残阵之上,身形所过之处,魂雾竟被引而起舞,像是识得她的气息,主动开出一条逃路。
“兔妖。”陆羽眼神低沉。
他认得那香,那味,那一式“扰识幻音”,正是兔妖逃脱惯用的魅术之一。
“她怎么会——”沈九音神色一冷,转头正欲追出——
可刚提起步伐,那口反震的灵火从她胸中滚涌而起,骤然间气息剧烈翻涌,膝下一沉,几乎跪倒!
陆羽伸手扶住她:“你不能再动了。”
她强压魂息,咬牙定住身形。
远空之上,红影已消失在破阵残云之外,唯留一缕长香,淡淡萦绕。
沈九音目光穿破残阵废雾,久久未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