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先找魂火。”我嗓子干涩，咬着后槽牙把归裁印收起，“你盯住井口，我去西侧残碑看看。”

　　她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我转身沿着碑墙缓缓向西走去。四周的灰雾比先前更浓，火光照进去，只能照出半臂距离，光线之后就全是蠕动的影子。每走一步，脚下都会踩碎一层薄薄的残页，发出“咔嚓”一声，细微得像断骨。碑墙上布满灰火留下的焦痕，其中有些刻着我看不懂的古字，像是被谁用指甲生生刮刻上去的，每一划都深得嵌进石心，看一眼便让人头皮发凉。

　　我在一块裂碑下摸到一小团残火。那魂火像一只灰色的蝴蝶，扑闪着半透明的翅膀，在掌心微弱地燃着，火舌带着一股霉烂气息，似乎曾在死人心口里躺了太久。我不敢耽搁，把它收进魂囊，快步回到井口。

　　璃瑜已经把地面清理干净，三道古旧的符文以井口为中心向外蔓延，像三条沉睡的蛇，正在等待火焰唤醒。我正要开口，忽听她声音比灰雾还低：“火痕呢？”

　　我心头猛地一跳，四下看去，却只见空荡荡的碑林，哪还有她的影子？她原本该守在另一侧祭阶，可现在连半点气息都寻不到。我下意识攥紧归裁印，指尖冻得发白：“她……不会是被卷下去了吧？”

　　璃瑜抿着唇，眸底的魂火闪烁了一下，声音比先前更冷：“无论她去哪，我们不能停。”她抬手在井沿一点，三道符文霎时亮起，带着一股尖锐的焚魂气味。

　　我没再说话，只是看她的指尖在三道符文上来回游走。每一次触碰，便有一缕灰色魂火从符文里抽出，缓缓升起，凝成一道细长的火线。三道火线盘旋交织，如一张倒悬的蛛网，缓缓收紧，直至井口深处传来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咔哒”。

　　那声脆响，像是某个沉睡千年的机关被唤醒。下一息，井底忽然亮起一片灰白的光，光芒很淡，却透着一种油腻的寒意，仿佛是无数死人眼底的余辉，盯得人浑身发冷。

　　我望了一眼璃瑜，她朝我轻轻颔首：“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把归裁印横在胸口，纵身跳了下去。

　　井底并不深，脚刚落地，便踩进一层湿冷的灰泥里，冰得我险些抽了口凉气。抬头望去，四周是环形的灰石壁，上面雕刻着一层层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咒纹看上去已经风化剥蚀，笔锋歪斜模糊，却仍旧透出一股腐败的肃穆感。火光映照下，灰壁上仿佛隐隐浮动着一张张淡漠的脸，目光死死盯住井底。

　　我不敢再看，转过身，脚步缓缓迈向中央。

　　那里，悬着一枚通体透明的碑印。

　　它不似凡物，形制如一枚竖立的玉玺，通体晶质，四面无一处浑圆，全是刀劈般的锋棱。内部有淡淡灰焰浮游，每一丝火苗都像在缓缓蠕动，仿佛一根根极细的指骨。更诡异的是，碑印上浮现出一行行未曾见过的文字，那些字一半似篆一半似骨，线条蜿蜒扭曲，像是某种生物的脊髓从内部蠕动，隔着晶壁不断冲撞。

　　璃瑜站在我身旁，她脸色已经比白纸更惨，指尖死死扣在魂囊口，声音低得像一声冷风：“……是书魂初语。”

　　我心脏狠狠一抽，喉咙发涩：“什么意思？”

　　她闭了闭眼，像是在努力抑制某种涌上来要撕裂识海的痛意，缓缓开口：“那是命书成型之前……第一批执笔者试写的符文。他们没有笔法，没有律轨，只能用魂火在骨上烧出一行行字迹。那一套文字，从未被全解。”

　　“有人……叫它‘书魂初语’。”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那碑印透出的光照在脸上，冷得刺骨，仿佛一张无形的掌心在摸索我的识海。我正要再退一步，忽听头顶传来一道沙哑的叹息。

　　“唔……”

　　我猛地抬头，却见碑印下的阴影里，缓缓浮现出一道人影。

　　那人极老，整张脸皱得像干裂的树皮，眼窝深得看不见底，头发一缕缕垂着，似白非白，全是灰中带黄的焦枯。他穿着一件残破的灰袍，衣襟绣着已经剥落的符印，肩头斜倚一根细长的灰杖。每当他一呼吸，灰雾便从他破碎的喉咙里涌出来，像活物一样往碑印飘。

　　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眼白，只有一层淡淡的灰火。他看了我一眼，声音如纸被撕开，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们……终于来了。”

　　我死死咬着牙，声音发颤：“你是谁？”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手背满是细小的凹洞，像虫咬的残骨。他指了指头顶那枚悬浮的碑印，灰火在他指尖荡开一层细细的涟漪。

　　“我是——灰印藏录者。”

　　话音落下，碑印深处那一行行扭曲的书魂初语忽然齐齐闪烁起来，每一笔每一划都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好似什么东西在石骨深处一点点苏醒。

　　我忽然明白，我们已经站在命书最深处。

　　那一道看不见的界线，早已被我们踏过。

　　再无退路。

　　那灰印藏录者的声音就像一条冰凉的线，从我耳膜钻进脑子，沿着脊骨缓缓攀爬。我咽了口唾沫，感觉嗓子里都是腥苦的气息，胸口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识海深处那根脆弱的弦。

　　“你说……三代印魂……”我下意识握紧归裁印，指尖抖得几乎拿不稳，“那到底是什么？”

　　那老者干枯的眼窝深处闪过一丝灰白的幽光，他那张皱得像干尸一样的脸微微抽动，似是扯出一个冷笑。

　　“你以为，归裁之印……只是后世命裁者的符用之物？”他缓缓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尖缓慢滑过胸口那根细杖，声音沙哑得像腐木剥落，“你们在用的，不过是它遗留在这世上的一层……外显之形。”

　　我心头倏地一紧，手里那枚归裁印猛地一颤，仿佛察觉到这句话的份量，通体浮现一层淡灰色的火痕。我定睛看去，印面上那道古篆“裁”字竟有一瞬轻微剥落，显出一道极细的裂缝，好似底下还藏着什么未被看见的纹路。

　　“那……真正的印魂呢？”璃瑜站在我身侧，她脸色苍白，指尖在魂囊扣得发白，眼神却死死盯住那悬浮的碑印，“它……是不是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