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季强突然拔高音调，指节敲着桌面咚咚作响，“你这回住院的三千多医药费，可是中队特批报销的！换别的中队试试？“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后，李师父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很好！我老李今天算是开眼了！“

　　“想通就好！“季强笑得像只偷到油的耗子，“老同志就该有老同志的觉悟嘛！“

　　李师父的皮鞋在地板上狠狠碾了半圈，正要转身——

　　“老李啊，“一直窝在真皮座椅里的黄海潮突然开口，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青瓷杯盖，“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两年零三个月退休？“

　　“是又怎样？“李师父梗着脖子反问。

　　茶杯“咔“地一声扣在桌面上。“没什么，“黄海潮掸了掸制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最近总有大学生托关系问招聘的事，我跟他们说...“他忽然掀起眼皮，“得等老同志腾位置。“

　　李师父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粗糙的手掌在裤缝上蹭了蹭，摸到一枚脱线的线头——就像他即将断裂的职业生涯。

　　李师父没再说话，他迟愣了片刻，已然做不到先前的激愤昂扬，因为他知道自己到了这岁数，已经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说换工作就换工作了，而且他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更干不了苦力活，所以，他需要这份并不需要耗费过多体力的工作。

　　走出中队长办公室的李师父形容颓丧，他拉开门，看到了伫立在门口的陈志飞，只深深地凝视了陈志飞一眼，随即目光便黯淡了下去，什么都没与陈志飞说，便低着头离开了。

　　看着他垂头丧气的背影，陈志飞的心里五味杂陈。

　　虽然门已开着，但陈志飞还是礼节性地敲了两下门，待里面应准“请进”，陈志飞才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毕恭毕敬地站到了一旁。

　　中队长黄海潮是个身形精悍的中年男性，素来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显而易见的领导特质。

　　“那边有凳子。“黄海潮眼皮都没抬，只是用钢笔朝角落虚点了一下，笔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陈志飞背脊绷得笔直：“不用了队长，我站着汇报就行。“

　　办公室突然陷入寂静，只有黄海潮敲击键盘的声音像秒针般咔哒作响。陈志飞盯着领导身后那面锦旗——“执法先锋“四个金字正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

　　“陈志飞啊——“季强拖长的尾音突然撕裂沉默。果然，和往常一样，黄海潮继续盯着屏幕，把训话的戏码交给了副手。

　　“季队。“陈志飞向前半步，作战靴在地砖上碾出半道灰印。

　　季强转动着婚戒，镜片后的眼睛像扫描仪：“见义勇为的事我们知道了，值得...鼓励。“他特意在中间停顿了0.5秒，把褒义词说得像句悼词。

　　“应该的。“陈志飞嘴角扯出个标准弧度，指甲早已陷进掌心。

　　“不过——“季强突然把保温杯往桌上一墩，枸杞在沸水里上下翻滚，“城管不是蝙蝠侠，你的执法范围是菜市场，不是哥谭市。“他竟还有闲心用了个美式幽默，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陈志飞喉结动了动。

　　“明白了吗？“季强用钢笔敲了敲工作手册，封皮上“职责范围“四个烫金大字正在脱落。

　　“明白。“这两个字从齿缝挤出来时，陈志飞听见自己职业生涯某处断裂的脆响。

　　“对了，你这两天的病假啊。”季强贼眉鼠眼地偷瞄了陈志飞一下，终于说起了陈志飞的事：“本来陈志飞跟黄队商量了一下，因为你受伤的原因完全与工作无关，所以按规定应该算你旷工的，但后来队长说你平时表现也不错，就算了，也算你两天病假好了。但你这情况与老李的情况不同，他是因为本职工作住的院，所以算病假工资，而你是在下班之后因个人原因受伤住的院，所以按规定这两天是没有工资的！”

　　他说的冠冕堂皇，似乎认定陈志飞根本不敢去驳斥他的胡言乱语。

　　事实也的确如此，陈志飞的内心是怒气翻滚过后的平静与苦闷，陈志飞知道对于他们的独断专行，陈志飞不仅要无条件接受，最好还得表现出一副欣然赞同的模样。

　　陈志飞心情沉重地走出了中队长室，这种沉重并非因为工作和身体上的负重，而是一种由心而发的沉重，一种对人心凶险和社会残酷的失望。

　　纯善如陈志飞，如何在这尔虞陈志飞诈的世间苟延？

　　走到楼梯拐角时，陈志飞看见李师父正坐在台阶上吞云吐雾。昏暗的楼道里，烟头的火光在他指间忽明忽暗，像一盏快要熄灭的灯。

　　“师父。“陈志飞轻声唤道。

　　李师父转过头，看清陈志飞灰败的脸色后，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这帮王八蛋！“他咬肌绷得发颤，烟灰簌簌落在裤管上。

　　陈志飞挨着他坐下，水泥台阶的凉意透过制服渗进来：“谁让咱们是临时工呢。“这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苦涩。

　　李师父没接话，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包没拆封的细支香烟，塑料膜撕开时发出刺耳的声响。“来一根？“

　　陈志飞怔了怔——师父向来最反感抽烟。接过烟时，他注意到李师父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还没有被烟熏黄的痕迹。

　　“这烟淡。“李师父自顾自点上火，青白的烟雾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陈志飞突然明白，这包崭新的香烟，就像他们此刻强撑的尊严一样，都是临时买来的体面。

　　陈志飞没有追问下去，这已经摆明了心情不好，因为陈志飞也很想抽一根，以前陈志飞总是指责抽烟的人给自己找借口说“心情不好时抽根烟消消愁”，现在轮到自己知道，原来有些愁苦真的需要吞吐些烟雾来消解掉。

　　陈志飞也就势在李师父身侧席地而坐，他为陈志飞点着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