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体还硬朗的时候,薛万年每年都会回去一趟,去烈士陵园与老战友重逢。近些年,体弱多病的老爷子已经不能出远门了,但老人家时常会念叨想回家。
薛叔叔最终能落叶归根吗?可他老家已经没什么亲戚了......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所在的村子就被鬼子屠了个干净,除了他之外,就少数几个人幸免于难,也在之后的战乱岁月中再没了联系,老家可能连半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了吧。
想到这里,张凯深深的叹了口气。
和伙伴们吃完早饭,无论男女老少都很疲惫,不过大家更为薛万年的去世感到痛心。在多方协同下,于当天上午11点,在殡仪馆的一间礼堂内举办了小型的遗体告别仪式,参与的基本都是薛万年这么多年来资助过的孩子。从二、三十岁的,到张凯这一批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总共来了49位。
薛万年的遗体放在透明的棺材中,被鲜花簇拥着,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假花,显得很廉价,但大家一致决定一切从简操办。老人家生前不舍得浪费1分钱,大家不想用铺张浪费来玷污他。
参加者们自觉的排好队,向逝者的遗体告别。很多人都哭了,也包括张凯。这些成年人们已经太久没有如此直接的表达过情绪,无论是喜怒哀乐,都不敢轻易展露。但在这位逝世的老人面前,他们无需伪装。
这位老者帮了他们那么多,从不索求回报,是他的存在,让他们中的一些人有勇气坚信世界是美好的,坚信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能有勇气面对生活的磨难。
轮到张凯时,他站在棺材前,望着逝者那张安详的面庞,哭的不能自己。他在心中不停的说着对不起。他太愧疚了,为自己个人的失败、为自己的懦弱与愚蠢而愧疚。
当这场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纷纷散去,很快停车场就空了大半,张凯坐进车内,迟迟没有离开。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一事实。
抽了半包烟,他回过神来,开车驶出了殡仪馆。他一直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直到他将车停在一栋居民楼的楼下,才惊讶的发觉自己竟然来到了这里。
这是一座老小区,真的很小,整个小区总共也就只有6排、总计18栋居民楼。这里的楼每栋是10层,算上阁楼总共有11层,却由于建造时间过早而没有安装电梯,这几年一直说要安装外置电梯,但没什么实质进展。
张凯此刻透过车窗注视着的那栋楼,就是薛叔叔住了30多年的家。
在这栋居民楼3单元的7层,右手边的那扇灰色防盗门就是薛叔叔的家。张凯已经记不清他爬过多少趟这栋楼内的楼梯。楼梯间总是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楼道内有一股淡淡的味道,不好闻也不难闻,在其他的地方没有闻过。一闻到那股味道,他就知道要马上见到薛叔叔。
按照薛叔叔退休时的级别,他可以住进更高档的房子,或是直接住进高级疗养机构,但他从来没有向组织上提过要求。在他搬进这套房子后,就再也没有离开。
他曾独自居住过20多年,直到连楼都下不了,才接受不得不被他人照顾的现状。薛叔叔的厨艺谈不上好,但每次孩子们来家中做客,他都会做一桌子菜招呼他们。在这里,和张凯一样的孩子们感受着薛叔叔无私的关怀,也接受着他的教育。
薛叔叔话并不多,很多时候并不想谈及那些战争岁月。他更习惯于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听着孩子们讲述各自的学习和生活。当他发觉需要阐述某一观点时,他会轻咳几声,吸引在场人的注意,然后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缓缓讲述一件他经历的事。当他将这件事讲完,其中蕴含的道理与哲理,也就自然而然的灌输在听者们的脑海中。
有些孩子听得进去,他们发展的很好,即便遭遇困境也能坦然面对,而有些孩子却只是当成故事听,就比如我。张凯深深的吸了口气,压下泪水,走进了陈旧的楼宇门后。
缓缓走上电梯,一件件往事不受控制的从记忆的深处涌出,他惊讶于自己竟然记得如此清楚:他拿着录取通知书飞奔上楼梯;他带着即将结婚的爱人前来拜访;他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来看望薛叔叔。
在自己人生的重要节点上,这位沉默寡言的叔叔总是能给予他帮助。可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分享他的喜怒哀乐。
不知不觉间,张凯已经站在了那扇无比熟悉的防盗门前。这扇门从没有换过,至少在张凯的记忆中没有。门显得那么沉重、笨拙,太过简单,没有任何装饰,一如住在门后的那个男人,坦坦荡荡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将手搭在门把手上,男人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没打算敲门,但门却自己开了,吓得他后退了半步,将门推开的人也吓了一跳。那人探出头来,和眼眶泛红的张凯对上了视线,两人都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
这保姆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冯。张凯想。
这名保姆40多岁,跟他年龄相仿,头发烫着卷,还染成了酒红色,想赶时髦却显得土气。她的穿着打扮也不像个保姆。第一次见到这人时,张凯就有些不满,但又不好说些什么。
“你怎么来了?”姓冯的保姆主动问。
“我过来看看。”
“老爷子走了,知道吗?”
“我刚从殡仪馆过来。”
保姆冷淡的‘哦’了一声。
注意到保姆手上拎着个袋子,张凯微微皱眉,“你这是要出门?”
保姆愣了一下,回答道:“啊?对!丢垃圾。”
见这名保姆的神态有些不太对劲,张凯继续说道:“那我帮你带下去吧,你就不用下楼了。”
“啊?不用不用,我怎么也得下楼一趟,买点东西啥的......家里没调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