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东京正值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夜幕降临后刺骨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花，在街巷间肆意穿行。

　　柏寒裹紧棋院统一发放的藏青色呢绒大衣，呼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氤氲成团。

　　结束了为期五天的新初段集中培训，少年踩着积雪未消的人行道，朝着天丰道场的方向快步走去。

　　转过街角，远远望见道场窗户透出的暖黄色灯光，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柏寒的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推开道场厚重的木门，熟悉的棋子和榻榻米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厅中央，老师正和沼錧沙辉哉对弈，听到门响同时抬头。

　　老师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欣慰的笑容；而沼錧则睁大了眼睛，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

　　“我回来了。“

　　柏寒轻声说道，在玄关处仔细地脱下沾着雪水的皮鞋。

　　“研修还顺利吗？“老师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玄米茶。

　　少年感受着茶杯传来的温度，简明地汇报着培训内容：从早课的对弈训练，到下午的棋理讲座，再到晚间前辈棋手的指导棋。

　　窗外的寒风不时拍打着玻璃，但道场内的暖气让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令人安心的温暖。

　　沼錧听得入神，手中的棋子都忘了落下。

　　老师则不时点头，目光中满是欣慰。

　　这个曾经青涩的少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着。

　　......

　　2月9日，日本棋院东京本院。

　　雪花顺过四楼走廊的玻璃窗飘落，柏寒跟在老师身后，脚步声惊吓到窗外的飘雪，打着旋儿飘远。

　　今天是天元战预选C比赛的日子，少年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折扇。

　　走进“梧桐之间“对局室，八张棋桌整齐排列，每张桌子间隔近两米的距离，显得格外宽敞。

　　考虑到参赛棋手中不乏年长者和女棋手，每张棋桌旁都配备了舒适的靠背椅。

　　“藤泽老师、柏桑，请这边签到。”麻美彩衣热情地招手。

　　完成签到和确认对阵表，柏寒抬头望向老师。

　　师徒并肩参加预选，少年目光如炬。

　　“加油！”

　　注意到少年的明亮，藤泽一就了然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即走向对局室角落里的位置。

　　还不到九点，对局室里只有零星几位棋手。柏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林海峰名誉天元。

　　对局室深处靠窗的位置上，老人正在闭目养神。

　　被脚步声惊扰，睁开双眼，少年的身影映入眼帘。老人一愣，随即亮了起来，撑着扶手站起身来。

　　“林爷爷，新年好！您也来参加天元战了啊！”少年鞠躬致意，不自觉地用家乡话问候。

　　“在家也是摆棋，还不如来这里摆呢。“林海峰促狭地眨眨眼，“何况，还有对局费拿。哈哈！”

　　老人温和地问道：“第一次参加预选C吧？”

　　“是的。”少年深吸一口气。

　　“不用紧张，预选C像我这样的高手很少的。”老人自嘲的话语果然让柏寒放松了不少。

　　看着少年渐渐舒展的肩膀，林海峰拍了拍他：“回座位去吧，拿下首胜，下次来家里摆给我看。”

　　柏寒的位置设在靠近门口的“下座”，这是给新初段特意安排的。

　　身为年龄最小的参赛者，坐在靠近裁判的位置，便于给少年提供及时的照顾与帮助。

　　棋桌上圆体字书写的名牌一左一右：“柏寒初段”的字迹圆润工整，旁边“涩泽真知子初段”的名牌则略显拥挤。

　　注意到座椅上特意准备的两个坐垫，少年撇了撇嘴。前两天在道场特意量过，柏寒现在身高接近一米六五，比沼館高了快有十公分。

　　少年将一个坐垫靠在后腰处，调整好座椅位置，开始闭目养神。

　　陆续进场的棋手从他身边经过，脚步声、轻微的交谈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柏寒保持着均匀的呼吸，等待着对手到来。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柏寒听见身前座椅被轻轻挪动的声响。

　　少年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眸。

　　约莫三十岁的女棋手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对手竟如此年轻。

　　柏寒欠身致意，对方立即回以得体的鞠躬。

　　临近十点，麻美彩衣翩然而至，在棋桌旁站定。身着套装的女子不自觉地捏了捏裙角，指尖微微发白。

　　她目光柔和地扫过二人，抬手示意猜先开始。

　　涩泽真知子初段从棋盒中抓取几颗黑棋，握拳轻扣在棋盘上。柏寒从容地捻起两颗白子，轻轻置于枰面。

　　随着对方五指舒展，五枚黑子静静躺在新榧木棋盘上，泛着温润的微光。

　　“涩泽真知子初段先行。”麻美彩衣轻声宣布。

　　双方再度鞠躬，低缓的“请多指教“在静谧的空气中交织。

　　棋子被悉数收回棋盒，严阵以待。

　　柏寒接过麻美彩衣递来的棋谱纸，指尖掠过纸上微微凸起的网格线。

　　一旁的黑色中性笔还带着封蜡——这是棋院为防止提前开封做的小标记。

　　他余光瞥见对面的涩泽初段已利落地写下“第36期天元戦予選C組、先手渋沢真知子初段”。

　　麻美彩衣浅浅欠身，裙摆轻旋，悄然离去。

　　少年深吸一口气，指尖触上棋罐。白棋的微光，此刻正静静映在他的眼底。

　　再度阖上双眼，脑海中翻涌的星阵微微震颤。

　　正式预选的兴奋、经年等待的焦灼、还有那份近乎刺痛般的渴望，此刻全数糅杂在一起，鼓噪不休。

　　手指抚上扇柄的瞬间，喧嚣渐渐静了下来。

　　檀木的凉意透过掌心，少年不自觉地收拢五指。

　　这把折扇是里菜送的新年赠礼，扇面上老师亲笔挥毫的“松竹梅”墨迹犹新。

　　岁寒三友的意象既暗合“柏寒“之名，又承载着对少年棋士品格的期许。

　　柏寒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时，眼神已恢复了平静。

　　“咔嗒“一声轻响，时钟来到十点整。

　　身着藏青色西服的裁判长石田芳夫九段缓步走向对局室中央。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透过错落的座椅间隙，柏寒的视线掠过整个对局室。藤泽老师挺直的背影，林海峰名誉天元微微前倾的肃穆姿态，尽收眼底。

　　大渊盛人、菊地义雄…尽在此地，尽皆庄严。

　　少年忽然意识到，在这方寸棋枰之间，哪有什么“仅仅只是C组预选”？

　　棋盘上泛着神圣的微芒，每一位端坐其前的棋士，都以最虔诚的姿态面对着黑白纵横的宇宙。

　　心怀感恩，心存敬畏，心求大道！

　　柏寒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震颤，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近乎喜悦的明悟。

　　“第36期天元战预选C组，对局开始。”

　　裁判长的声音不大，却在静谧的对局室里激起清晰可闻的回响。

　　柏寒看见女棋手微微颔首，一缕鬓发从她耳后滑落，在腮边荡出优雅的弧线。

　　她的指尖探入棋罐，轻柔地拈起一枚黑子。

　　棋子落盘，手臂划过，轻轻按在计时器上，随即收回。

　　少年深吸一口气，手指潜入棋罐，棋子欢快地跳入指缝，随着手臂伸展，似乎听到了棋子雀跃的欢呼声。

　　玉子落枰款款摇，如蝶栖花梢。

　　精灵一样的棋子舞姿旋旋，在棋盘上缓缓定格。

　　落子寂寂，心雷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