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明跪在雪地上磕了好几个重重的响头，他抬起头时，脸上是泪水和雪水混杂的痕迹，他张了张嘴，双唇嗫嚅着，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像等待审判的罪民。

　　双方之间隔着一片雪地，十丈的距离宛若天堑，重新回来的村民们仿佛站在旷渺荒原的另一头，一个个面色复杂，在犹疑着，徘徊着。

　　李宝明没有看见婴儿们的父母，有位村民说，他们现在没来，被薛老先生带了回去。

　　老村长点点头，知道自己待会儿还需回去向他们认罪解释。

　　婴儿们还活着，依旧保持着新生的活力，稚嫩的声音像火光一样把夜幕烫开，李宝明不觉得这是个值得庆幸的事——因为这完全是靠玉莲娘娘的后手，如果他以后再犯错，就不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身后活着的婴儿，本身就是对他恶念之果的最好证明，他们仍旧朝气蓬勃，时刻提醒着李宝明，应该为近些日子的行为感到悔恨。

　　他的确是没有守住本心，三十多年前许下的诺言，在近些天烟消云散，与之产生相似情感的，还有丑蛤蟆，后者此刻沉默万分的趴在那里。

　　他作为兽灵，要接受的自然是玉莲娘娘的审判，当然村民们也会怪罪他，并用长期的时间消除对他的恐惧。

　　李宝明声音颤抖的向村民们认罪，他可以卸下村长之职，在赎罪结束，并得到村民们原谅之后，他会离开这里。

　　玉莲娘娘沉默的看着，她和婴儿们出现后的瞬间，姜欣儿就远远的看到了，于是她回村叫来了郁郁寡欢的还没落稳脚的村民们。

　　他们先是无比惊讶，然后跟在她身后，重新聚拢在这里，接着看见了玉莲娘娘，看见了十名死而复生的婴儿，已成魂体的丑蛤蟆，跪地哭泣的李宝明村长……

　　瞬间就反应过来一切。

　　季允长叹一声，目光复杂的看着这景象，但这毕竟是家事，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便参与，目光四下寻找时，见到伸头伸眼的姜欣儿，他便轻动神念，让令牌微微颤动，将女孩引了过来。

　　姜欣儿像风一样哼哧哼哧跑来，先是向玉莲娘娘见礼，夸她气质出尘，给足了许多面子，让季允颇有种“表妹好有礼貌，领出去好有面子”的成就感，他终于知道小时候母亲为何会因为他的一声问好而开心一整天了。

　　原来是同样的道理。

　　玉莲娘娘回眸看来，眼中浮现好奇的神色，上下打量着姜欣儿，像是看透了些什么，先是柔和的回应了姜欣儿的问候，随后又表示，觉得这小姑娘刚从一场人生的谷底中爬出来，在她有这个精气神之前，一定是另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

　　季允很有眼力见的把自己隐在远处，姜欣儿站在离季允很近的位置，也是玉莲池的深后方了，她开心的背着手，跟玉莲娘娘说起季允如何治好她娘亲的病，又掏着心窝说了许多善事。

　　玉莲河神眸中神彩异动，正色道：“欣儿姑娘这么一说，我倒是颇感兴趣了，来日若有机会，一定要去登门拜访，一览小友福地光景。”

　　“敝村自然欢迎前辈驾临！”季允也喜滋滋的笑着，心中生出幻想，到了自己能有实力将村子彻底公诸于众的那一天，他必要邀请许多人来做客，玉莲娘娘、孟连章老爷，还有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被自己帮到的锦鲤阿青。

　　季允像大家长一样夸赞着姜欣儿的懂事乖巧，他的余光瞥见，李宝明和村民们的距离拉近了一些，他和一些更老的乡亲们说着些什么，掩面痛哭。

　　还有几个男人将他扶起，此时，原先被海妖蛊惑的那几个村民也都来了，他们面上愧色沉重，向着乡亲们承认自己的错误。

　　季允没有去听，那已是家事的范畴了，大抵是村民们仍然认可李宝明当他们的村长，李宝明本人也要依娘娘的命令，做些改善民生的事。

　　经此一遭，村民们没有像话本小说中写的那样，将李宝明和信众们吊起来用火烧——他们知道酿成那惨痛事件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也更加珍视彼此。

　　在莽莽的山林中，唯有团结其精神，纯粹其心灵，也许再有下一次，再有任何邪祟妄图蛊惑人心，他们不会再沦入如此情况。

　　玉莲娘娘说的，乡亲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从吸取教训，团结百姓开始，就已迈出了第一步。

　　姜欣儿边向季允说着，村里老人是怎么提及李宝明的，边向四下打量，看见不远处婴儿笼边趴着的丑蛤蟆，气不打一处来，执起一块石头，恶狠狠的便砸了过去。

　　青蟾眼前忽地落下个石子，姜欣儿已然骂骂咧咧起来了，玉莲河神倒是颇觉有趣，心中感叹这小姑娘的心气很正。

　　丑蛤蟆不好说什么，咕呱叫了两声。

　　他确实有罪。

　　“季小友，我看差不多了，一些收尾的话，还是得我去说，我也该去向村民们许诺些什么。”

　　“前辈且去。”

　　“蟾儿——”

　　“在。”

　　“走吧，亦是你认罪之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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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玉莲飘到莲池另一头，季允长出一口气，眸中异光闪动，这一番颇为偶然却又冥冥中和他有丝因果的事件，也让他见证了许多事。

　　姜欣儿也算是见了一次世面，她一个人在村里了解完事情的经过，自个儿也默默的盘算着，若是她遇到天降之灾，会做出怎样的应对？

　　白松村有季河神，白松村很安全，如果有一天，她也会去其他地方呢？在她去世后，说不定有那么一丝契机，她也成了神祇，她能做好为民谋福吗？

　　姜欣儿抬头看着天际，细雪不知何时停歇了，她看见皎皎茫茫的月亮，月亮上，有硕大的蟾影……

　　——

　　青蟾最终还是挨了几鞭子，痛入灵魂的刑罚让他在村民面前发出嘶吼，但他完全不恨，求得了村民的原谅后，他还要自己收集材料重铸兽灵雕像，埋在村口必经处，让村民们踩踏，与此同时，这半年他也不能歇着了，村中田间驱害、河渠疏通等民事，皆要由他负责。

　　这也是他慢慢体悟民生，积攒属于自己香火的第一步。

　　是夜，李宝明和青蟾一人一娃带着婴儿们回了村，一间间叩响房门，每一扇门打开后，老人都叩首，向那些父母们认错，失而复得的娘亲们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抱着婴儿左右摇晃。

　　青蟾同样如此。

　　李宝明最终是在学堂外的一处小庐边看见薛庭芝的，他远远的打了声招呼，这尊劲草一样的身躯转过眸来。

　　玉莲村长拄着拐棍，一身操劳风霜，学堂先生负手而立，满面深邃，两人相视一笑……

　　就像五年前见面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