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脸尴尬,说道:“五六十年?姥姥啊,到时候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这就够持久了。”
姥姥笑了笑,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工具,将那盆蠕动的菌丝小心地倒在特制的模具里塑形,又拿起彩纸和竹篾,手法娴熟地开始勾勒骨架,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从天真孩童变成了沉浸于古老技艺的大匠,专注而肃穆。
我依言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站在点心铺安静的院子里,深秋的夜空清冷,繁星点点屋内隐约传来纸张的窸窣声、浆糊的涂抹声,以及黄姥姥低低吟诵的、古老而晦涩的扎彩门赋灵口诀。
怀柔的皮管子雷达在蓝姐和云燕手中分析,林南星的阴影如跗骨之蛆。而在这小小的点心铺后院里,一个由菌丝、彩纸、怨念和古老手艺构成的奇异存在,正在悄然孕育,它承载着一个卑微女子的最后寄托,也可能成为未来风暴中意想不到的关键点。
我无暇再耽搁,直接去了五院联络处,给山东打去了长途电话,找值班人员联系徐五岭,让他加急找张队把资料传真过来。
回到点心铺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姥姥的房间内还是灯火通明,我把资料顺着门缝塞了进去,纸上内容不多,但也是徐五岭那边能紧急调取到的全部,阿绣,原名陈秀英,油篓寨人,生于1961年,法医推断卒于1988年,照片只有一张证件照,以及一段简短的描述,身高约一米六七,体型偏瘦,圆脸单眼皮,右眼角下有颗小痣。 最下面是张队用红笔潦草写下的一行字,其夫赵有财1988年底因赌债纠纷,失足跌入炼焦炉身亡,于1990年十月底结案,结案时间便是我留下消息后不久。
圆脸,单眼皮,眼角有痣,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悲惨命运,这些碎片拼凑起一个模糊却真实的形象,这姑娘和我差不多大,却遇害两年,人生无常旦夕祸福,谁又能预知一辈子的终点在哪里?
黄姥姥房间的窗户依然透出温暖的黄光,里面静悄悄的,之前的窸窣声和吟诵声都已停止,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生命在静静呼吸的微妙氛围弥漫出来。
等了有二十分钟,门内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仿佛黄姥姥已进入物我两忘之境。我也不敢打扰,就在门外冰冷的石阶上坐下,背靠着门板,仰头望着清冷的星空。怀柔皮管子上的七十一个光点,林南星如影随形的威胁,怀柔收容站的混乱,种种压力在心头并未消散,但此刻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我的心神却奇异地被屋内那个正在诞生的东西所牵引。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工作间的门被从里面轻轻拉开了。
黄姥姥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脸色有些苍白,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粉色的碎花小袄袖口沾着几点彩纸的碎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乳白色的粘液痕迹。她那双孩童般的大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一种混合着惊异、敬畏和一丝忧虑的复杂光芒。
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门口。
我的目光越过她小小的肩膀,投向工作间内。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屋子中央。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用靛蓝色粗布糊成的衣裤这是黄姥姥就地取材,大概模拟了阿绣生前可能穿着的样式。身高约莫一米七,体型纤细。一头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两条垂在胸前的麻花辫,辫梢用红纸仔细地缠着。那张脸……
圆润的脸庞,线条柔和,要不是我知道这是纸糊的,根本看不出来有异样,甚至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那是被赋予了生命的温度。
单眼皮的眼睛闭着,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栖息,而在那闭合的右眼眼角下方,一点小小的、用极细的朱砂点染出的痣,清晰可见。
她的五官轮廓,与模糊的证件照,以及传真纸上那寥寥数语描述,竟有八分神似,这不仅仅是手艺,更是一种近乎通灵的感应。
我赞叹道:“姥姥,蓝姐尚不能白骨生肌,让死人复活,您这真是神了,以后咱弄个这买卖不是发财了?”
黄姥姥摇头道:“小五啊,你别捧了,老婆子我弄这一道活儿就差点把根基全用了,按我的能力,三十年间也就再作一次这活计。”
我点头道:“那不是还能作一回么?我还要请您帮个忙,不过不是现在,到时间我再请您。”
黄姥姥说道:“行了,看看我给你扎出来的小妾去吧,别跟我这贫嘴,用帮忙直接说就成。”
我说道:“嗨,怎么还小妾呢?我可没纳妾的本事。”
昏黄的灯光如琥珀,将纸人阿绣笼在其中,她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的红纸像凝固的血滴。
那张圆脸温润,眼角下的朱砂痣是唯一的艳色,她站在那里,如一幅被遗忘在旧时光里的工笔画,精致却带着无法言说的脆弱。
我和姥姥那句小妾的玩笑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黄姥姥倚着门框,小小的身子裹在碎花袄里,疲惫得像耗尽了百年光阴。她只是摇头,孩童的眼眸里还是沉淀着不属于外表的沧桑。
然后,那双紧闭的单眼皮,睫毛颤动了一下。
似沉睡的蝶翼在深秋最后一丝暖意里舒展,她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眼皮。
露出的眼珠可不是活人的黑白分明,底色是宣纸的米白,纯净却死寂,瞳孔是松烟墨点染的,漆黑深邃,没有光,像两口通往虚无的古井。
她的眼神先是茫然地扫过房顶的椽子、以及墙壁上挂着的彩纸凤凰,最后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缓缓地、带着一种生涩的僵硬,定在了我的脸上。
那双墨点般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针尖刺中。
一股冰冷、粘稠、混合着绝望、恐惧、以及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微弱眷恋的意念,无声地弥漫开来,那不是声音,是直接渗入骨髓的寒意,带着红鞋上熟悉的怨毒气息,却又更加凝聚,更加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