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我们在这四五天了,我也渐渐和这帮人熟络,这都是苦人,白吃白喝过意不去,按二呆的话说,也就是跟老林在霸王双墓决斗的时候没带大金链子,不然也能找当铺换点银元给这帮人,哥俩商量着,把我背囊里的东西弄出来点了点数,打火机、油灯一系列的东西还是有的,枪械子弹都丢失在了笃山天坑,我合计着不行把我这芝宝打火机当了贴补一下街坊。
其实别人还好说,最让人揪心的是老烟鬼和他闺女秀莲。
老烟鬼姓什么没人提,大家都这么叫,他过去据说是个小商人,有点家底,后来染上了大烟瘾,万贯家财烧成了大烟膏子,身体也彻底垮了,如今佝偻得像个虾米,走路都喘,手里永远捏着那杆没了烟锅、只剩光秃秃铜烟嘴的旱烟袋,时不时就凑到嘴边嘬两口,聊胜于无。
他眼神浑浊,看人总是带着点畏缩和讨好,又时不时闪过一丝过去养成的精明算计,他基本没什么劳动能力,全靠闺女秀莲浆洗缝补、给人帮佣挣点活命钱,还有个儿子叫小烟子,今年刚十四,也没钱读书,老烟鬼想送了当壮丁,可瘦小枯干没人收,就惦记插草奔街面卖了换吃食,街坊一个劲的劝,秀莲跪着苦求才保住。
秀莲今年刚二十,正是花朵般的年纪,在这灰扑扑、散发着贫穷和绝望气息的大杂院里,她像一颗蒙尘的明珠,身段高挑匀称,眉眼生得极好,皮肤是那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却掩不住五官的清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身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棉袄棉裤,浆洗得干干净净。
她话不多,总是低着头,走路轻手轻脚,像怕惊扰了什么,每天天蒙蒙亮就起来,抱着个大木桶去胡同口井里打水,冬天那水刺骨寒,她咬着牙搓洗着从外面揽回来的脏衣服、床单被褥,一双原本该是纤细的手冻得通红肿胀,裂开一道道血口子。
洗完衣服又要去给附近一户开小杂货铺的人家帮工,扫地、生炉子、看铺子,忙到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还要伺候她那瘫在炕上、除了喝酒骂人就只会嘬烟嘴的老爹。
老烟鬼对这个闺女,没有疼爱,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依赖和隐约的算计,他瘫在炕上,灌着最劣质的烧酒,眼神浑浊地盯着忙碌的女儿,喝多了嘴里时常不干不净地嘟囔:“死丫头手脚麻利点,老子养你这么大白养了,得找个主儿,对找个有钱的主儿。”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肉,院子里的街坊听到,包括我和二呆心里都发堵。
有好几次,我坐在耳房门口,看见有穿着绸缎马甲、油头粉面、看着像小买卖人或者有点闲钱的主顾模样的人,在老烟鬼那破屋门口探头探脑。
老烟鬼会立刻堆起谄媚的笑脸,把人让进去,压低声音嘀嘀咕咕。秀莲则低着头,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躲进里屋,或者干脆抱着木盆躲到院子的角落,背对着人,肩膀微微发抖。
每当这时,院子里其他人,无论是缝衣服的刘大娘,还是伏案写字的荣三爷,都会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眼神复杂地瞟向那扇破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和压抑的叹息,连拉车回来累得半死的王金龙,看到这一幕,也会黑着脸,重重地叹口气,把空车重重地靠在墙上。
二呆清醒的时候,也撞见过一回,他靠在我给他垫高的稻草堆上,透过门缝看到秀莲躲在水缸旁默默垂泪的样子,又听到老烟鬼屋里传来的猥琐笑声,气得狠狠捶了一下身下的稻草,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凉气,咬着牙低声骂:“操!什么玩意儿,虎毒还不食子呢!这老棺材瓤子,万恶的旧社会把人变成鬼啊。”骂完,又颓然地躺下,望着屋顶,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苍凉。
我说道:“这我从骆驼祥子里可看过,这姑娘和小福子的境遇差不多,那书里写的事没成想咱真能遇见,咱这成长在新社会,可没看见过这光景。”
二呆说道:“哥,你说见天来的那帮不三不四的人是干什么的?嫖客?还是商量买秀莲的买主?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是么?我靠,那不是后来给什么军阀当小妾,后来又卖窑子铺当暗娼了么?最后上吊自杀,咱可要救一救这姑娘啊”。
我说道:“都有可能吧,我也想救,可咱哥们身无长物,别说背囊里就这么几件工具,钱都在云燕那包里,就是有钱这地方也不认啊。”
二呆动了动胳膊,伤现下好了些,他活动着说:“唉,咱店里民国十年造的大洋有两小箱子,都当泉界收藏卖,要能带点来也能帮他们。”
我点头道:“等你再养两天,咱一身本事就是回到原始社会也能立起棍儿,放心,我搞点钱,定不让这丫头重蹈悲惨故事里的覆辙。”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贫困、带着绝望气息的平静中一天天熬着,又过了三天,二呆的伤口边缘开始结痂,渗血少了些,脸色也恢复了一丝人气,但离能自由行动还差些,走动不那么快。
我们被困在这个1927年的冬天,困在这个名为羊尾巴胡同杂院的时间牢笼里,前路茫茫,归途无期。
而院子里,老烟鬼那间破屋里关于“找主儿”的嘀咕声,却越来越频繁,像悬在头顶的阴云,预示着某种无法逃避的风暴。
这天傍晚,王金龙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眼袋浮肿,棉坎肩上沾满了尘土。他把洋车重重靠在槐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冯氏抱着孩子迎出来,接过他递过来的几个铜板和一块皱巴巴的纸票,脸上没什么喜色,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王金龙瞥了一眼老烟鬼紧闭的屋门,又看看我们栖身的小耳房,眉头拧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