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脚步一动，便想追上前去。

　　只是周围人实在太多，他身形刚动，便觉肩头一滞，竟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啊呀一声，怀中物事散落一地，人群中一挤，登时被人踏了好几脚。

　　顾昭颇为不好意思，刚想道歉，却见那人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青布头巾下竟传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呃……顾昭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情况，他赶忙上前，帮那人拾起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几块糕点，用油纸仔细地包裹着，可惜如今已被踩得不成型了。

　　他扶着那人，温声道：“这位大叔，刚才是我鲁莽了。”

　　不说还好，他这一说，那人的抽泣突然变成了嚎啕大哭。

　　不是，这……

　　碰瓷？不至于吧。顾昭心里吐槽，手上略微用力，将那人扶了起来。

　　“大叔，不必如此。刚才是我之过，这糕点多少银钱，我赔你便是。你这又是何苦……”

　　那人止住悲声，见顾昭年纪不大，还不到二十，连忙擦了擦眼泪，涩声道：“小哥，你误会了。”

　　他深深吸气，胸腔如破旧的风箱一般起伏：“我不是心疼那几块糕，只是女儿病了好几天，这点心……本是要孝敬天师老爷的。”

　　顾昭这才明白，忙道：“既是如此，大叔权当将那糕点卖给我罢了。”

　　说着他就要掏钱，却被大叔粗糙的手掌死死按住。

　　“使不得。”那中年人连连摇手。“是我自己没拿好，不怪小哥你。”

　　他望向摩肩接踵的求药队伍，眼窝深陷处泛起绝望的潮红。

　　“这许多人，便是有金山银山也没用了。我家在北城，一早便出门赶来，没想到……”

　　他话未说完，浑浊的泪滴又落了下来，砸在山路的青石板上，洇开了朵朵痕迹。

　　顾昭纳闷道：“生病了，为何一定要来天师观求药？城里寻个大夫不行吗？”

　　“公子定是外乡人。”

　　中年人的眼光望向天师观：“自打天师老爷降临……”

　　他忽然压低了嗓音，仿佛怕惊动殿内的仙人。

　　“咱城里的百姓，都往这天师观上来求药，没人去寻大夫。”

　　他望着远处排队的人群，眼中透着绝望。

　　“上个月，城里最后一位李大夫搬走的时候，药柜里连蝉蜕都没剩下半钱。”

　　顾昭心中一紧，所有的大夫都搬走了？这未免也太不合情理。

　　即便百姓都来这天师观，大夫们没了营生，也不至于全都搬家。

　　在眼下这等乱世里，盗匪横行，举家搬迁的风险实在太大。

　　就算刘表治下的荆州尚算安定，那也不是说搬就搬的。

　　莫非……

　　他目光望向天师观，眼神中多了几分深沉。

　　沉思了片刻，他对那人道：“我略通一点医术，大叔若是信得过我，便带我到府上看看令爱。”

　　中年人一愣，两只手在衣服上不住地搓动。

　　“那……感情好，可是诊金……”

　　“诊金不必放在心上，救人如救火，先带我去看看吧。”

　　两人下山进城，一路往城北而来。

　　路上攀谈，才知中年人名叫管平，平日便是做些糕点，以此为生。

　　到了管家，管平推开半扇掉漆的木门，青石小院的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

　　灶间飘来的槐花香混着药渣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

　　三寸宽的窗棂间漏进天光，正照在墙角堆着的竹蒸笼上。

　　那些笼屉边沿还沾着没洗净的糯米粉，最顶上两个歪倒的笼盖还用麻绳缠着断腿。

　　里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布帘后隐约可见少女蜷缩在打补丁的蓝花被里。

　　床头的粗陶碗盛着半碗发浑的井水，水面飘着几粒没能化开的盐巴。

　　一位妇人正用浸湿的帕子擦拭女儿滚烫的额头，听见动静，头也没抬便问道：“当家的，观里赐的灵药……”

　　她转头看到顾昭，倏然愣住：“这位是……”

　　管平连忙上前：“天师观求药的人太多，根本进不去，这位好心小哥说他懂医术，给羚儿看看。”

　　妇人急促地起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小哥，我去给你倒水。”

　　她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地走了出去。砰地一声，似乎碰翻了一个笼屉。

　　顾昭坐到床头，伸手给管羚儿搭脉。

　　少女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白皙的长圆脸蛋，眼睛细细长长，眯成一条缝，模样算是甜美。

　　她鼻梁细细的，两侧还有几点淡雀斑，显得甚是乖巧可爱。

　　顾昭指腹轻轻按上她的寸关尺，只觉脉象浮紧，如按琴弦。

　　他前世读书时，临床专业课学了不少，穿越之后又随着冷寿光耳濡目染，得了不少传授。

　　虽然说不上圣手，但这等寻常头疼脑热，倒也不在话下。

　　搭脉完毕，他当即提笔开了副方子，又取出些银钱，递给管平。

　　“管大叔，这些钱，你拿去雇个牲口，去临近城镇照方抓药。用水煎至七分，趁热服下便好。”

　　他站起身来道：“我改日再来探望。”

　　管平愣了半晌，眼眶泛红，双膝一软就要跪倒。

　　顾昭一把拦住：“管大叔不必如此，趁着天色还早，速去速回才是正经。”

　　离了管家，他在城中信步而行，但见街巷萧条，医馆药铺尽皆闭户，唯有董家当铺的金字招牌在暮色中分外扎眼。

　　他先寻了家钱肆，兑了些散碎银钱。直到暮色渐浓时，他进了个清静酒楼独坐，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

　　楚翔一时半会不容易寻，之前虽然借着两心知的惊鸿一瞥，似乎看到她身在大漠，但那已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天下茫茫，无处寻觅，倒不如先探探这天师观里的玄机。

　　酒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城南山腰那处灯火通明的道观。

　　这天师道，传自张道陵。这一代天师，应该是汉中张鲁。

　　汉中离荆州不远，有天师道在此，倒也不奇怪。

　　不过这天师若只是传教倒是无妨，可赶走所有大夫，这所作所为，未免过于跋扈。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太平道的黄巾，浮屠宗的谋划，还有眼前的天师道。

　　这方世界里，佛道两门的背后，似乎都隐藏着极大的秘密。

　　“掌柜的，结账。”

　　他将银钱放到桌上，既然遇到了，那眼前这座天师观，说不得便要探上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