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个不及他们胸口高的孩子眼中迸发出的决然之意,在场众人心头俱是一震。
太子殿下提出的治水方略,其实他们这些身负多年治水经验的官员大多都能想到,但真正缺乏的,是将这些方略贯彻到底的魄力与担当。
一位年轻县丞突然抢步出列,沾着泥水的官袍下摆拖过青砖。
他跪地叩首时,众人清楚地看见这个七尺男儿眼中闪烁着光芒:
“微臣愿以血肉之躯,护得殿下周全!”
这声呐喊如同火种,瞬间点燃了整座大堂。
“臣等——”十数人的吼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誓与殿下共生死!”
心理学中有个野马效应,击溃我们的往往不是问题本身,而是问题带来的情绪效应。
面对黄河水势汹涌,给众人带来急躁、恐慌等负面情绪。
就在这时,太子那瘦弱的身影挺身而出,竟一下子成为他们心中那个压舱石,那面不倒的旗帜。
一旁的商辂却面露难色。
他踌躇了半晌,待到众人重归安静,斟酌道:
“殿下!这最后一策实在不妥!您万金之躯,岂能宿于险象环生的河堤?那日钱勇行刺之事犹在眼前啊……”
“殿下!”
身后的侍卫统领刘六儿急得额头冒汗,
“不如由末将代您驻守大堤,日夜巡视……”
“这河堤上下,皆为我大明子民,孤信得过他们!”
朱齐手一挥,稚嫩嗓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制止住他们再次劝阻。
他忽扬手指向门外:“尔等只见黄河凶险,孤却见其可驯!”
后世种种记忆在脑中翻涌,让自负的他胸中顿生万丈豪情。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他忽轻笑一声,“孤虽年幼,亦知'民为邦本'之理。今亲临河工,非为逞勇,实要教万民见——”
太子突然拔高声音,“天子守国门,储君护河堤!”
“那好!就照殿下说的办!”
商辂深深凝视着眼前这个年幼却气度非凡的学生,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那日《中庸》授课开始,已然无法左右这位太子的决策。
他那稚嫩的脸庞下,似乎蕴含着远超年龄的智慧与魄力。
既然如此——
“即刻备马!本官要亲赴曹州、阳武决口处督查河工情况!”
甘愿当个马前卒的商辂声音陡然提高,
“自即日起,一应治水决策,皆由太子殿下代行定夺!”
此次太子并没有被授予监国权力,尽管他的位置尊崇,严格意义上说,主要政务处置权力仍来自于陛下钦命的商辂。
“臣等定会遵从太子殿下令旨!”众人再次躬身领命。
可谁还顾得上计较政令法统?
此刻,治水成败已与太子的命运紧紧相系,同时也与他们的性命息息相关。
而就在众人议事的紧要关头,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
只见一名浑身湿透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身上的泥水在青石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的喘息而断断续续:“上游……上游急报!水位又涨了三寸!”
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昨日一整日水位才上涨五寸,今日仅一个早晨便暴涨三寸。
朱齐闻言心中也是一惊,赶忙起身道:
“事不宜迟,就按方才议定的方案立即执行!”
他一边快步向外走去,一边回头叮嘱:“若遇任何棘手之事,随时到大堤上寻孤商议!”
刚走到门口,他突然又折返回来,“王纶!”
“臣在!”工部张秋分司主事王纶赶忙应答。
“立即征调方圆五十里内所有铁匠铺的匠人,官营船厂的铜匠、铁匠一个不落全部召集起来!记住,带上他们吃饭的家伙!”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此乃为国效力的紧要时刻,若有敢推诿拖延者……好生关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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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骄阳穿过西暖阁的屋檐,在门口投下斑驳的光影。
景泰帝端坐在当中龙椅之上,翻阅着案上那封《精兵轮戍制疏》,一面看,一面点头。
在他面前,站着一位满脸虬髯、身披锦袍的魁梧将军,正是武清侯石亨。
“石卿,你这《精兵轮戍制疏》,朕已细细读过。”
景泰帝嘴角带着久违的笑意,眼中却闪烁着审视的光芒,
“为防止将领拥兵自重,卿竟能想出'三营轮换、兵将分离'这等妙策,爱卿不愧是我大明的柱石之将!
见解之独到,谋划之老辣,实在令朕欣慰。”
石亨闻言,心中微微一震。
身居高位的他,早就预料到在景泰帝批准于谦辞官后,必会召见他们这些京营将领。
但亲耳听到天子如此褒奖,心头仍不免泛起一丝久违的欣喜——在于谦当权时,陛下眼中只有那位兵部尚书的改制方略。
他石亨虽也屡次上奏建言,却总被要求“先与于卿商议”。
“臣不敢居功。”
石亨深深一揖,他决定试探一下圣意:
“此策实在于大人的启发之下,又结合臣二十余年戎马经验,方才草拟而成。
若论精妙,不及于大人《团营改制疏》之万一……”
“住口!莫要再提于谦!”
果然,景泰帝听到这个名字,顿时龙颜大怒。
他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但石亨分明看见,皇帝眼中除了恼怒,还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倔强与悔意。
“爱卿且说说,”
景泰帝突然俯身向前,声音低沉得可怕,“朕昨日在朝堂之上,错了吗?”
这看似是个送分题,石亨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想起这些年来,于谦如何以兵部尚书兼团营第一提督的身份,将他这个京营第二提督压制得喘不过气。
每一次调兵,每一道军令,都要经过那道清瘦身影的批准。
朝堂之上,那个文官总能引经据典,将他驳得哑口无言。
但同样是他,在德胜门外大战时,亲眼见证于谦如何运筹帷幄,以少胜多。
那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对兵法韬略的理解,对战局的把握,远在他这个沙场老将之上。
“哼,你于谦再厉害,敢与我在马上比试比试吗?”
唯有这个念头方能让石亨找回心理平衡。
“禀陛下,”
石亨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臣以为天子圣明烛照,乾纲独断,自有深谋远虑。
于大人实乃我朝栋梁,战功赫赫,见识超群,为臣等楷模。”
他略作停顿,谨慎地选择着词句:
“然而……或许是年事渐高,近来于大人处事确实不如从前果决。用兵之道,贵在当机立断……”
石亨感到后颈上灼热的目光,有些不太自在。
但他知道,这个回答既保全了天子的颜面,又没有完全否定于谦的功绩——这是他作为武将,能给出的最公允的评价了。
“若教爱卿来选——”景泰帝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于谦去后,这兵部印绶,当系何人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