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的指尖刚贴上石门,骨髓里的寒意便顺着血管窜上后颈。
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眼前的暖黄灯光突然像被抽干了颜色,变成刺目的雪白。
密道里马阳的喊声像是被揉皱的布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混着某种熟悉的、带着咸湿气息的浪涛声。
等视觉重新清晰时,他正站在一片礁石滩上。
潮水漫过脚面,凉意裹着海腥味涌进鼻腔。
前方蹲着个穿青灰色粗布短打的男子,腰间别着柄破冰锥——和傅家祖祠里那幅《破冰图》上的器具分毫不差。
男子背对着他,正用锥尖在礁石上刻着什么,每一道划痕都与密道墙壁上的冰蚀纹路严丝合缝。
“南极之秘,不可轻启。“男子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某种韵律,像是刻在骨头上的咒语。
他转过半张脸,眉骨处有道旧疤,竟与傅明镜中自己的眉形重叠。
傅明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这张脸......分明是族谱里记载的初代家主傅寒川。
传说中他在南极冰盖布下九道封印,却在归乡当夜暴毙。
可此刻,这个本该死去千年的人正用沾着石粉的手拍了拍礁石,抬头时眼底泛着幽蓝的光:“后人若见此景,当知冰下沉疴未愈,血魔......“
话音戛然而止。
礁石滩的画面像被石子砸中的水面,泛起层层裂纹。
傅明踉跄着扶住什么,掌心触到的不是礁石,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明子......“父亲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傅明抬头,看见病床上的男人喉结动了动,枯瘦的手攥着他的手腕,指节发白。
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里,父亲的瞳孔逐渐涣散,最后一句“小心甄......“被仪器的长鸣截断。
“爸!“傅明喊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吸进了另一片黑暗。
这次他站在老宅阁楼的阴影里。
母亲背对着窗户,月光在她发间落了层霜。
她怀里抱着个檀木匣,匣盖开着,露出半卷泛黄的族谱。
傅明看见自己幼年时的照片从匣底滑出,落在母亲脚边——那是他七岁生日时拍的,背景是老宅正厅的“冰魄“匾额。
母亲突然啜泣起来。
她捧起族谱的手在抖,指腹反复摩挲着“傅明“二字所在的位置,像在确认什么。
窗外传来细碎的响动,她猛地合上匣子藏进衣柜,转身时眼眶通红:“小柔来了?
快进来吃桂花糕。“
可傅明知道,那夜根本没有小柔来访。
画面再次扭曲。
这次他躲在祠堂的供桌底下,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甄福的影子。
那个总在族里笑眯眯发糖果的中年男人,此刻正踮脚够着族谱架,袖口滑下道暗红印记——和三年前冰原古尸的伤口轨迹一模一样。
他抽出最顶层的《傅氏宗谱》,从怀里掏出本封皮相同的册子换了上去,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供桌上的香灰。
“哥,你在找什么?“幼年傅明的声音突然响起。
甄福的动作顿住,缓缓回头。
他脸上还挂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眼底却像结了层冰。
小傅明浑然不觉危险,蹦跳着跑过来拽他衣角:“我看见你拿族谱了,爷爷说那是......“
“啪!“
耳光声在祠堂里炸响。
小傅明被扇得撞在供桌上,额头磕出血。
甄福蹲下来,用拇指抹掉他脸上的血,语气依然温柔:“小明最乖了,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对不对?“
幻境突然天旋地转。傅明踉跄着扶住墙,指尖触到的是灼热的温度。
满屋子的火。
幼年的自己缩在衣柜里,透过柜门缝隙看着火苗舔舐床单。
浓烟呛得他咳嗽,小手拍打着柜门,却怎么也推不开——那是母亲特意加固的防贼锁。
窗外传来脚步声,傅明踮脚望去,看见甄福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个汽油桶。
他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嘴角勾着笑,像是在看场精心编排的戏。
“救我!“小傅明的哭喊声刺穿了浓烟。
傅明的喉咙像被塞进了烧红的炭。
他发疯似的冲向甄福的影子,可每跑一步都像陷进了泥沼。
那团火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触不到半分。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火焰的噼啪,太阳穴要炸开般疼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里的冰花印记正在发烫,像要烧穿皮肤。
“明子!醒醒!“
有冰凉的手按住他的手腕。
傅明猛地转头,看见小柔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她的手背上还沾着铁牛的血,正颤抖着按在他额头上:“雪樱说你中了幻阵,我们......“
“让开。“另一个声音插入。
雪樱挤到近前,她颈间的银铃晃出细碎的光,掌心托着块泛着幽蓝的冰晶。
傅明恍惚看见冰晶里映出密道的景象——马阳举着相机对他拍照,紫菱捏着碎裂的玉牌皱眉,铁牛靠在小柔怀里喘气。
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他意识里的一场幻梦。
可那火的温度、甄福的笑、父亲临终的欲言又止,怎么会这么真实?
傅明的指甲陷进掌心,冰花印记突然迸出刺目的蓝光。
他听见雪樱倒抽冷气的声音,小柔的手在发抖,而远处的铁链声更近了,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正顺着密道往这边爬来。
“得先把他从幻阵里拉出来。“雪樱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急切,“小柔,你用灵觉引他的意识,我用冰魄晶镇住他的魂......“
傅明的意识再次下沉。
这一次,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混着两个女孩交叠的、越来越清晰的呼唤。
在彻底坠入黑暗前,他最后看见的画面,是幻境里那个穿粗布短打的男人,正站在燃烧的老宅前,对着他的方向,重重摇了摇头。
雪樱指尖的冰晶突然迸出刺目蓝光,映得小柔眼尾的泪痣都在发颤。
她的灵觉像根细若游丝的线,正穿过傅明意识里翻涌的黑雾——那黑雾里还裹着焦糊的木灰味、汽油的腥气,以及甄福笑时眼尾的褶皱。
小柔咬着下唇,额角沁出薄汗,忽然触到傅明意识里某块滚烫的碎片:是幼年时被锁在衣柜里的自己,指甲在门板上抠出的血痕。
“明子哥,“她轻声念着,声音发颤却像根钉子楔进黑雾,“你闻闻看,是不是有桂花香?
那年你七岁,我偷了厨房的桂花糕藏在祠堂供桌下,你蹲在我旁边吃,沾了满嘴糖霜......“
黑雾里的火舌突然矮了半寸。
傅明的意识在翻涌,他看见幻境里那个穿粗布短打的祖先突然抬手,指尖点在他眉心。
冰花印记的灼痛化作冰凉的溪流,顺着血管漫遍全身。
雪樱的冰晶贴在他后颈,幽蓝的寒气正顺着脊椎往上钻,像把钝刀剖开层层叠叠的幻梦。
“够了。“傅明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攥紧小柔的手腕。
他的睫毛剧烈颤动,眼尾泛红,像被人强行扯开了结痂的伤口。
当他睁开眼时,密道的冷光刺得瞳孔收缩——紫菱正攥着半块碎裂的玉牌,玉牌上的裂痕像条扭曲的蛇;马阳举着相机的手还悬在半空,镜头里的他脸色惨白如纸;铁牛靠在墙根喘气,肩膀上的伤口渗着血,把小柔的衣袖染成暗红。
“甄福。“傅明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金属,“是他放的火,是他换了族谱,我爸临终前想说的......是'甄福'。“
小柔的手猛地一抖。
她想起三年前老宅失火那晚,自己蹲在院外的槐树下等傅明,却看见甄福提着汽油桶从偏门出来,袖口沾着油星——当时她以为是给发电机备的燃料,现在想来,那汽油味里混着的焦糊气,分明是木料燃烧的味道。
“密室。“马阳突然出声,手指叩了叩傅明刚才触碰的石门。
不知何时,石门上的冰蚀纹路正泛着幽蓝的光,像被某种力量激活了。
他的相机屏幕上,热成像显示门后有片不规则的温暖区域,“温度比密道高五度,里面应该有隔绝寒气的装置。“
紫菱捏着碎玉牌走上前,玉牌裂痕处渗出极淡的金光。“这是我族的探灵玉,“她声音发沉,“刚才碎裂时感应到门内有大量灵识残留——是修士用意识刻下的信息。“
雪樱解下颈间的银铃挂在石门把手上。
银铃轻晃,发出只有修士能听见的高频颤音,震落门沿积了千年的冰屑。“推吧。“她说,指尖的冰晶已经融成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冻成细小的冰珠。
石门开启的瞬间,霉味混着纸页的陈香涌了出来。
傅明的呼吸一滞。
密室不大,四壁嵌着发光的萤石,照见靠墙的檀木架上摆满了古籍,最上层整整齐齐码着七块玉简,每块都缠着褪色的红绳。
他一眼就认出最中间那本古籍的封皮——和甄福那晚在祠堂替换的《傅氏宗谱》一模一样,只是封皮上的“傅“字不是墨写,而是用冰魄晶粉描的,在萤石光下泛着冷冽的蓝。
“看这个。“马阳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震颤。
他抽出最下层的一本线装书,书脊上写着《南极远征纪》。
翻到内页,傅明看见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冰盖下的洞穴,洞穴中央有团幽蓝的光,旁边用小楷注着:“此物质可稳灵宠元识,然引血魔窥伺,封于冰下,后世勿启。“
小柔凑过来看,手指突然顿在某页边角的批注上:“傅寒川绝笔:甄氏子心术不正,若见此卷,当防其篡改族谱,断我族血脉记忆。“她抬头时眼眶通红,“原来祖先早有警示......“
“哗啦“一声。
紫菱碰倒了旁边的木匣,里面掉出块锈迹斑斑的铜牌,刻着“甄“字。
傅明捡起铜牌,突然想起幼年时甄福总爱摸他的头说“小明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每次碰到他冰花印记的掌心,甄福的手指都会不自然地蜷缩——原来不是疼惜,是恐惧。
“嘘。“马阳突然抬手。
众人的呼吸同时一滞。
密道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猫爪踏过积冰,一下,两下,在石门正前方停住。
雪樱迅速把银铃重新挂回颈间,铃舌轻颤,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来者的气息被刻意收敛了。
马阳的指尖在虚空划出金色符文,一道透明的结界瞬间笼罩密室。
他盯着结界边缘泛起的涟漪,瞳孔微微收缩:“这气息......像大长老。“
门被推开半寸。
穿灰布道袍的身影挤进来,银发在萤石光下泛着银霜。
大长老的手按在门框上,指节上的老年斑像片枯掉的枫叶。
他抬眼时,傅明看见他眼底的光——不是族会上常见的浑浊,而是淬了冰的清亮,“你们终于来了,“他轻声说,声音像旧木箱打开时的吱呀声,“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
雪樱的银铃突然轻响一声。
傅明注意到,大长老的袖口露出半截红绳——和密室里玉简上缠着的红绳,颜色分毫不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