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衣锦还乡(下)
当夜,郭府坞堡内灯火通明,盛大的接风宴在宽阔的正厅中举行。巨大的火塘燃烧着松木,发出噼啪的声响,暖意融融。
长案上摆满了颍川当地的美酒佳肴:肥美的烤羊羔、鲜嫩的黄河鲤鱼羹、新摘的时令菜蔬、还有郭府自酿的醇厚黍米酒。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驱散了长途奔波的疲惫。
郭嘉高踞主位,举杯环视,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涌动着暖流。“诸位!”
他朗声道,“嘉漂泊在外,府中上下,赖诸位同心戮力,方能根基稳固,家业不堕!”
“此杯,敬诸位辛劳!”说罢,一饮而尽。众人轰然应诺,纷纷举杯共饮,气氛热烈。
郭嘉举杯邀众人。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郭嘉再次举杯,目光转向下首的徐荣,诚恳问道:“长安巨变,如今尘埃落定。将军一身本领,当世罕有,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他心中雪亮,徐荣的身份太敏感了,他是曾打得曹操丢盔弃甲、险些丧命的西凉宿将!如今朝廷虽赦免了李傕郭汜乱后的西凉旧部,但这份旧怨,加上徐荣手下数千剽悍的辽东亲兵,如何能不让多疑的曹操心生芥蒂?强留徐荣,固然可得一臂助,却无异于在曹操心中埋下一根刺。郭嘉纵然智计百出,此刻也觉两难。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宴会厅顿时安静了几分。乐进、赵俨等人也放下酒杯,目光都聚焦在徐荣身上。这个问题,亦是他们心中的关切。
徐荣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岂能不知自身处境尴尬?他放下酒杯,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公子厚爱,徐荣感激涕零。只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徐荣出身辽东,旧部多为辽东、西凉子弟。汴水之战,更曾与曹公兵戎相见,此乃抹不去之旧怨。”
“徐荣若留,恐非但不能为公子臂助,反会使公子身处嫌疑之地,令曹公心生芥蒂。此非徐荣所愿,亦非报恩之道。”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郭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清醒:“辽东太守公孙度,乃昔日同乡,亦曾得徐荣些许薄面荐举。徐荣思之再三,唯愿率旧部,北归辽东故里。那里天高地阔,或可容徐荣及这一干兄弟安身立命,了此残生。”
他的话语中带着退隐江湖的萧索,却也透着辽东汉子固有的决断。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在曹操阵营中是何等敏感,不愿因自己而让恩人郭嘉为难。
郭嘉听罢,缓缓点头,这个选择在他意料之中,也是最稳妥的。徐荣的顾虑,他岂能不知?甚至比徐荣看得更深更远。
曹操度量虽宏,但徐荣这样一位曾大败于他、又自带数千精锐辽东铁骑的降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威胁。
强行留在曹营,不仅徐荣处境尴尬,更可能成为敌对势力攻讦他郭嘉“蓄养私兵、勾结外将”的口实。徐荣选择主动离去,反而是一种深谙世情、保全双方的智慧。
“辽东……”郭嘉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将军思虑周全,嘉深以为然。故土桑梓,落叶归根,亦是人之常情。”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种兄弟托付般的真挚,“只是,将军,此去辽东,关山万里!黄河以北,幽冀之地,袁绍与刘镇北正杀得难解难分,烽火遍地,盗匪横行。”
“将军纵有千军之勇,孤军穿越此等险地,亦如龙游浅滩,凶险万分!嘉实在忧心!”
郭嘉的目光扫过厅堂内那些随徐荣而来的辽东亲卫,他们虽在宴饮,但眉宇间依旧带着边地军士特有的剽悍与警惕。他心中一动,对徐荣道:“将军稍待。”
他离席片刻,返回时,手中已多了一件物品。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墨玉令牌。
令牌正面,阳刻着一条盘绕的螭龙,形态古拙而威严;背面,则是两个古朴的篆字——“颍川”。
“徐将军,”郭嘉将令牌郑重地递到徐荣面前,眼神诚恳而坚定,“此乃我颍川商队最高信物‘螭龙令’。
“将军此去辽东,无论行至何处,凡遇挂有‘颍川’商号旗幡的车队、店铺、货栈,只需出示此令,商队上下,必倾力相助!粮秣补给、马匹更换、道路指引、消息打探,乃至必要时的庇护藏身,皆可凭此令调遣!”
郭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将军与我,患难相交,嘉心中早已视将军如手足兄弟!”
“将军为郭府练就一支铁骑,此恩此情,嘉铭记五内。些许商路便利,只盼能助将军与麾下众兄弟,平安渡过这北地烽烟,抵达辽东!万望将军莫要推辞,更莫言生分!”
这份承诺,不仅是对徐荣救命之恩的回报,更是在天下乱局中,为这位可能改变辽东格局的猛将,铺下一条隐秘而强大的支援通道。
徐荣看着那枚在灯火下泛着幽光的螭龙令,又抬眼看向郭嘉那双清澈而真挚的眼眸。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堂堂七尺铁汉,竟一时哽咽难言。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对着郭嘉,双手抱拳,深深地、几乎弯折了腰背地,行了一个最郑重的揖礼!
“公子……高义!”徐荣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沉甸甸的两个字。这一礼,饱含了无尽的感激、敬佩与生死相托的信赖。
郭嘉急忙离座,快步上前,双手用力将徐荣扶起,语气带着责备,更有兄弟般的亲昵:
“徐将军!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大礼!莫要生分了!快快请起!”他用力将徐荣扶起,脸上带着真挚的笑意,“来,满饮此杯!为将军壮行!”
“满饮!”厅堂之中,乐进、赵俨、戏志才、典韦、许褚,乃至年少的郭淮、郭援等人,纷纷举杯响应。气氛再次热烈起来,离别的愁绪被豪迈的壮行酒暂时冲散。
酒兴渐酣。辽东男儿的豪爽与西凉铁骑的剽悍在酒桌上展露无遗。“徐将军,俺老典敬你!干了!”典韦声如洪钟,仰头便是一碗见底。
“许褚也来!将军,请!”许褚不甘示弱,同样豪饮。徐荣来者不拒,面不改色,碗到酒干,宛如长鲸吸水。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徐荣豪情勃发,拉着典韦、许褚这两位闻名已久的猛士拼酒。巨大的酒坛被搬了上来。
典韦性烈如火,抓起坛子便仰头痛饮,酒水顺着他虬结的胡须流淌,引来一片叫好。许褚也不甘示弱,同样抱起酒坛豪饮。
然而徐荣,这位久经沙场、酒量如海的辽东汉子,竟比他们二人更为豪迈!他面不改色,一坛接着一坛,喝得又快又稳。最终,强如典韦、许褚,也感到天旋地转,面红耳赤地败下阵来,被亲兵搀扶着坐下,犹自嘟囔着不服。
徐荣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那是自长安惊变以来,从未有过的开怀与畅快!这一夜,阳翟郭府的坞堡内,酒香与豪情交织,是乱世中难得的一抹暖色。
“哈哈哈!痛快!典兄弟、许兄弟,好酒量!再来!”徐荣开怀大笑,声震屋瓦。这或许是他自长安惊变、流落颍川以来,最为开怀畅快的一夜。喧嚣的宴会终有尽时。夜深,灯火阑珊。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郭府坞堡的大门再次缓缓洞开。徐荣已换上戎装,跨上神骏的战马,身后是数千名同样整装待发、精神抖擞的辽东子弟兵。
郭嘉率领郭府核心众人——老管家郭平、戏志才、乐进、赵俨、典韦、许褚,以及少年郭淮、族弟郭援,亲自送至堡外。
“公子,请回!”徐荣在马上拱手。“将军保重!”郭嘉立于吊桥边,拱手还礼。他总有预感,日后一定还会再见的。
“公子珍重!诸位珍重!”徐荣在马上回礼,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
徐荣一抖缰绳,战马迈开四蹄。然而,走出不过数十步,他又猛地勒住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徐荣在马上回身,深深凝望着晨暮中郭府坞堡那巍峨的轮廓,望着吊桥边郭嘉等人模糊却挺拔的身影。
阳翟城郭的暗影在晨色下静默着。一股难以割舍的情愫,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此一去,关山万里,乱世汹汹,不知此生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他默然片刻,猛地再次拨转马头,不再回头,低沉而有力的命令在夜风中传开:“出发!”蹄声如雷,数千铁骑汇成一道洪流,向着北方滚滚而去。
他们将在颍川商队早已安排好的秘密路引和接应下,按照郭嘉的指引和颍川商队提供的秘密地图先北上借道河内太守张杨控制的区域,再穿越混乱的并州,最终折向东方的幽州,踏上漫漫的辽东归途。这条道路虽然迂回艰险,却避开了袁绍正在血战的冀州主战场,是损失最少的一条路。
就在徐荣的辽东铁骑消失在北邙山苍茫的隘口之后不久,曹操的大军也彻底荡平了颍川郡内最后几股零星的黄巾抵抗。尘埃落定,象征着权力与秩序的车驾,在精锐虎豹骑的拱卫下,驶入了颍川郡的核心——颍阴城。
颍阴城厚重的城门在机括沉闷的呻吟声中缓缓洞开。曹操一马当先,紧随其后的是谋主荀彧,他一身素净的儒袍,端坐马上,神情沉静如深潭古水,唯有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归乡游子特有的微澜。
再后,便是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李典,于禁等一班心腹骁将,甲胄鲜明,刀枪森然,沉默的铁流裹挟着尚未散尽的战场煞气,向着城内涌去。
然而,就在马蹄踏上城内青石板路的一刹那,一股全然出乎意料的声浪,如同积蓄已久的春汛,轰然爆发,瞬间淹没了整座城池!
“恭迎曹使君!颍川得救矣!”“文若先生!是文若先生回来了!”“颍阴父老,感念使君活命之恩!”声音汇聚成海,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城墙撼动。
曹操下意识地猛勒缰绳,坐骑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嘶。他端坐马背,瞳孔因极度的惊愕而微微收缩——眼前景象,与他戎马半生所经历的任何入城仪式都截然不同,更与他初入兖州时那带着审视与疏离的沉默目光有着天渊之别。
道路两侧,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彻底淹没。万头攒动,摩肩接踵。白发苍苍的老者被儿孙搀扶着,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他们颤巍巍地努力想要躬身行礼。
精壮的汉子们激动地挥舞着粗壮的手臂,黝黑的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感恩;妇人们抱着懵懂的孩子,踮起脚尖,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
更有许多身着洗得发白的儒生襕衫的士子,他们不顾拥挤,奋力将手中的书简高高举起,仿佛那不是竹简,而是献给救星的玉帛,口中反复呼喊着:“文若先生!荀彧君!”
那声音里饱含着发自肺腑的崇敬与信赖。无数双手臂伸向荀彧的方向,无数双眼睛热切地追随着他儒雅的身影,仿佛追随一道驱散阴霾的明光。
这并非寻常的礼节性迎接,而是一种近乎信仰般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狂热拥戴。它如一股灼热的洪流,瞬间冲击着曹操的认知。
他在兖州,也曾凭武力慑服州郡,也曾因施政得过几声称颂,但何曾感受过如此毫无保留、近乎燃烧生命般的赤诚?他下意识地侧首,目光投向身旁马上的荀彧。
只见这位颍川荀氏的麒麟儿,此刻正微微欠身,向着道路两侧的乡梓父老拱手致意,姿态谦和温润如春风拂柳。
他的脸上并无骄矜,唯有深沉的悲悯与对故土的一片拳拳赤心。然而,正是这份内敛的儒雅,却在此刻汇聚了全城如烈火烹油般的信仰之力。
曹操心中如电光火石般骤然雪亮:眼前这震耳欲聋的欢呼、这灼烫灵魂的狂热,至少有七分,是冲着荀彧这块“颍川荀氏”的金字招牌,冲着他荀文若个人在这片土地根深蒂固、泽被桑梓的崇高声望而来!一种混杂着震撼、明悟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激荡翻涌。
他身后的铁骑洪流,亦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由血肉情感构成的声浪所冲击。夏侯惇那只独眼习惯性地警惕扫视着人墙,肌肉紧绷,手始终按在刀柄之上,然而眼底深处那战场磨砺出的冰冷杀伐之气,却被这扑面而来的滚烫民情所融化,显露出一丝罕见的茫然。
夏侯渊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性子刚烈如火,惯于在刀光剑影中搏杀,面对战场上最凶悍的敌酋也从不皱眉,此刻却被几个大胆孩童抛来的彩帛拂过臂甲,竟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份陌生的热情。
在这沸腾的人海中艰难前行许久,队伍终于抵达荀氏在颍阴城中的府邸。这座府邸并非金碧辉煌,却透出一种深厚的底蕴。高大的门楣上镌刻着古朴的瑞兽,门前的石阶被岁月磨砺得光滑温润,庭院深深,古木参天,绿荫匝地,隔绝了门外鼎沸的人声,唯余清风穿廊,带来草木特有的清凉气息。
正厅之中,几位颍阴本地素有声望的耆老与几位气质沉静的士族代表早已恭敬等候。他们再次向曹操郑重行礼,感谢曹军荡平贼寇、恢复乡土秩序的大恩。
曹操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落在荀彧身上,喟然长叹,声音在安静下来的厅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今日入城之景,孤毕生难忘。兖州入主,如履薄冰,何曾得见百姓如此倾心相待?颍川民心,炽热如斯,实乃文若桑梓情深,积厚流光所致!荀氏清名,泽被故土,令操深为感佩。”
他的话语坦诚,带着一丝感慨,更有一份对荀彧影响力无比清晰的确认。荀彧闻言,只是微微躬身,言辞恳切:
“明公过誉。此非彧一人之德,实乃颍川士民久罹黄巾荼毒,如涸辙之鲋,今骤得明公甘霖普降,解其倒悬,故而情难自禁。”
“彧生于斯,长于斯,唯愿竭尽驽钝,助明公安抚黎庶,重建桑梓。”他的态度谦逊依旧,将功劳归于曹操的“解倒悬”之功,却巧妙地承接了安抚与重建的责任。
之后曹操又在枣祗、韩浩等人的建议,开始实行屯田制。命令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层层波澜。整个颍川郡的战争机器开始转向。那些刚刚放下武器的黄巾降卒,茫然地被重新组织起来,一队队开向荒芜的田野。
颍川大地上,残存的流民被官府招抚,登记造册。一车车从后方艰难运来的、无比珍贵的铁制农具、粮种,被分发下去。废弃的水渠旁,响起了疏浚的号子声。荒草丛生的土地上,锈蚀的犁铧被重新套上耕牛,深深刺入久违的泥土。
焦黑的土地上,新的犁痕纵横交错,深褐色的泥土被翻起,散发着久违的、混合着草木灰和生命气息的芬芳。这芬芳,微弱却坚韧,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顽强地弥漫开来,压过了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
一场将深远影响整个乱世格局、为曹魏霸业奠定最坚实根基的屯田大业,就在这颍川的焦土之上,在无数降卒和流民疲惫而充满希望的目光中,悄然破土,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