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的檀香混着陈年老纸的霉味钻进鼻腔,罗羽的指尖在“天启七年北境战役·幸存士兵口供“的封皮上停顿了三息。
吴长老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带着碎瓷片刮擦喉咙的钝响——方才他捡起那半片茶盏时,罗羽瞥见碎片边缘还粘着暗红血渍。
“吴老,您且坐。“罗羽反手扶住老人微颤的胳膊,掌心触到对方袖口下凸起的骨节,像握着一截风干的枯枝。
他将口供录轻轻摊开在案上时,泛黄的纸页发出细响,“当年北境之战,联军折了三万人马。
这些口供我从前看过三遍,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罗羽后颈的灵纹上投下暗金光斑。
他翻到第二页时,瞳孔突然收缩——士兵张三的供词里写着:“末将亲眼见陈堂主举着令旗冲进敌阵,回来时玄甲上沾的血比我们都少。“而第三页的李四却记:“陈堂主说大帅有密令,让我们退三十里扎营,可那片洼地......“
“洼地?“吴长老的枯指突然按在纸页上,指节因用力泛青,“天启七年秋,北境连下七日暴雨。
洼地扎营的话......“
“会被山洪冲垮。“罗羽接口,声音像浸了冰碴,“三万大军,活下来的不足三千。
当时所有人都道是天谴,可现在看......“他的拇指摩挲着口供录边缘,那里有一道极浅的折痕,“有人故意把活口集中在最易被山洪淹没的位置。“
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是王瑶的传讯飞蝶。
罗羽捏碎蝶翼,里面滚出半枚带血的指甲——是她惯用的标记,说明旧战场有发现。
“吴老,劳您将这些口供抄三份,藏在不同的密室。“罗羽将案上纸页迅速收进玉匣,转身时瞥见吴长老正用袖口擦拭眼角,“当年我在沙场上背伤兵,您给我喂过伤药。“老人的声音突然哑了,“现在我信你,哪怕要拿这条老命赌。“
罗羽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他出藏经阁时,正撞上抱着卷宗匆匆路过的李师弟。
那少年见了他,脚步顿得太急,怀里的文书撒了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李师弟蹲下身捡纸,罗羽瞥见最上面一张是“陈堂主巡查记录“,日期正是北境之战前七日,“罗大人,您这是要去旧战场?
陈堂主今早还说......“
“说什么?“罗羽弯腰帮他捡纸,指尖在“巡查记录“的墨迹上顿住——那墨色比其他记录深了三分,分明是新补的。
“没、没什么!“李师弟的额头瞬间冒出汗珠,抱着卷宗几乎是逃开的。
罗羽望着他的背影,摸出怀里发烫的玉符——这是那玄色斗篷人留的,此刻符纹烫得他掌心发红。
旧战场的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罗羽踩着半埋的断剑前行。
月光下,白森森的骸骨从沙里探出头,有些头骨上还嵌着未拔出的箭簇。
他走到最深处的沙丘时,靴底突然陷进松软的沙层——下面是夯实的青石板。
“果然有东西。“罗羽掐诀唤出火焰术,沙粒被烤得噼啪作响,露出半座被掩埋的祭坛。
祭坛中央立着块石碑,上面刻满扭曲的蛇形纹路,在火光下泛着幽蓝。
他伸手触碰石碑的瞬间,至尊骨突然灼烧起来。
那些纹路像活了般钻进他识海——是幽冥图腾,专司召唤阴魂的上古魔教阵法。“萧大帅的暗卫营用唤魂引,陈堂主总在议事时靠近书案......“罗羽后退两步,靴跟踢到个锈迹斑斑的铜铃,“原来一切都连在这里。“
等他回到联军总部时,王瑶正站在演武场的槐树下,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怀里抱着个破布包裹,解开后是半面褪色的信号旗,旗角绣着陈堂主所属的玄鸟纹。
“我找到个老卒,他说当年总旗官换旗时,他躲在草垛后。“王瑶的指尖抚过旗面上的刀痕,“那总旗官边换边骂'陈堂主给的灵石够我活三辈子',后来山洪冲下来,那总旗官的尸体被冲到下游,心口插着陈堂主的令牌。“
“苏浅。“罗羽转头看向从偏殿出来的女子,后者怀里抱着算天盘,发间的玉簪还沾着星点墨渍,“麻烦你。“
苏浅没说话,只是将算天盘放在石桌上。
她的指尖在盘面上翻飞,灵力注入的瞬间,半空中浮现出北境战场的虚影——十万大军列阵,突然有一道青灰色的灵力波穿透战旗,原本指向东方的令旗,缓缓转向南方。
“灵音幻讯。“苏浅的声音冷得像算天盘上的冰纹,“陈堂主擅长的音系法术,能在一里内扭曲五感。
当年的传令兵不是看错了旗,是被幻讯改了记忆。“
罗羽望着虚空中那道青灰波痕,突然笑了。
他摸出怀里的玉符,符纹此刻不再发烫,反而沁着微凉的暖意——那玄色斗篷人,或许早就在等这一天。
“明日的联军会议。“他转身望向主殿方向,那里还亮着陈堂主的灯,“我会当众提起北境旧案。“
王瑶和苏浅同时抬头。
月光下,罗羽后颈的灵纹泛着暗金,像把终于要出鞘的剑。
他望着主殿窗户里晃动的人影,嘴角的弧度渐冷——有些真相,该见光了。
演武场的晨钟撞破薄雾时,罗羽正站在联军议事殿的门槛前。
他垂眸盯着自己玄色袖口的银线云纹,指节在袖中微微蜷起——这是他每次布局前最平静的时刻,像猎手在等猎物撞进网心。
殿内已经坐了七八个长老,陈堂主坐在上首左侧,玄色官服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正端着茶盏与身旁的李师弟说话,眼角余光扫过罗羽时,喉结极轻地动了动。
“今日议事,除了商讨西境防线,“罗羽在主位落座,指尖叩了叩案上的竹简,“我想再提提天启七年的北境旧案。“
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陈堂主的茶盏“当啷“磕在案上,溅出的茶水在他衣襟洇开深色痕迹:“罗大人,北境之战都过去十年了!
当年萧大帅都说是天谴,如今重提有何意义?“他的声音比平常高了三分,尾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颤。
吴长老正翻着新到的战报,闻言抬眼。
他浑浊的目光在陈堂主脸上停了片刻,又转向罗羽:“罗小友既然提,必有道理。
但说无妨。“
罗羽注意到陈堂主攥着茶盏的指节泛白,指缝里渗出的茶水顺着案角滴落,在青砖上砸出细碎的湿痕。
他将昨日苏浅用算天盘推演的灵力波痕图摊开:“诸位请看,这是当年传令旗转向的灵力轨迹。
音系修士能扭曲五感,让士兵'看'到错误的指令——“
“荒谬!“陈堂主突然拍案而起,座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音系法术最耗灵力,当年我结丹初期,哪有本事扭曲万人五感?“他脖颈青筋暴起,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罗大人总揪着旧案不放,莫不是...想转移我们对西境的注意力?“
李师弟缩在陈堂主身后,抱着茶盘的手直抖,茶盏相撞发出细碎的脆响。
吴长老却缓缓站起身,他的目光扫过陈堂主泛红的耳尖,又落在那幅灵力波痕图上:“陈堂主,你当年确实是结丹初期不假。“老人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面,“但你总说自己在沙场上救过萧大帅,可萧大帅的亲兵录里,从未提过你的名字。“
陈堂主的瞳孔骤然收缩,喉间发出类似兽类的低喘。
他猛地扯下腰间的玄鸟令拍在案上:“吴长老这是信外人不信兄弟?
好!
好得很!“话音未落,他已拂袖冲出议事殿,玄色官服的下摆扫过案角,将一摞军报掀得满地都是。
李师弟慌忙蹲下捡纸,罗羽却望着陈堂主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他要的就是这股子“被冤枉“的急躁。
月上中天时,王瑶的身影贴在陈堂主书房的后墙上。
她裹着夜行衣,发间的茉莉香被特意用避尘诀掩了,只余下若有若无的青草气。
窗纸透出昏黄的光,她听见屋内传来陈堂主的怒骂:“废物!
连个老东西都镇不住!“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
等骂声渐歇,王瑶屈指弹出三枚透骨钉。
钉尖精准挑断窗棂上的隐雷符,木窗“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她侧身滑入,脚尖点地时连灰尘都没惊起。
书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卷宗,最底下压着本包了黑皮的账册——封皮边缘泛着油光,是常年翻折的痕迹。
王瑶的心跳突然快了几分。
她掀开账册的瞬间,月光恰好从云后漏出,照在第一页的字迹上:“天启七年春,送玄铁百车至漠北,换灵石十万。“第二页:“天启八年冬,传联军布防图,得千年朱果一枚。“她的指尖在“陈“字落款上顿住,喉间泛起腥甜——原来这十年的伤亡,都是眼前这人拿人命换的。
“看得可还尽兴?“
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王瑶猛地抬头,只见梁上垂下半截锁链,影鬼吊在上面,半边脸裹着渗血的纱布,另半张脸咧着嘴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你以为我重伤?
那不过是骗罗羽的戏码。“他手腕一翻,淬毒的匕首划破空气,在王瑶肩侧留下寸许深的血痕。
王瑶咬着唇后退,后腰抵上冰凉的书案。
她摸出腰间的柳叶刀,刀身映出影鬼扭曲的脸:“你...不是被罗羽废了丹田?“
“废丹田?“影鬼低笑,笑声像夜枭在啼,“那小子的剑刺偏了半寸,倒让我借机假死。“他的锁链“哗啦“落地,匕首尖抵住王瑶咽喉,“你们越查,就越离死期近。
陈堂主早说了,等拿到最后一件东西——“
“轰!“
窗外突然传来地动山摇的震动,书房的烛火“噗“地熄灭。
王瑶借着月光看见影鬼的脸色骤变,他转身看向窗外,月光在他瞳孔里碎成两点寒星:“结界?“
同一时刻,演武场旁的竹舍里,苏浅正盯着案上的算天盘。
盘心的磁针突然疯狂旋转,冰纹般的灵力脉络裂开蛛网状的细缝。
她指尖掐诀注入灵力,却像石沉大海——灵力刚触到结界边缘,就被反弹回来,在掌心灼出焦痕。
“糟了...“她猛地推开窗,夜风吹得发间玉簪乱晃,“他们在封锁消息!“
而此刻的罗羽正坐在自己的寝室里,面前摆着王瑶临走前塞给他的平安符。
符纸突然泛起滚烫的温度,他后颈的至尊骨跟着灼烧起来,像有团火在骨头里窜动。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外袍扫落案上的茶盏,瓷片碎在地上,混着未干的茶渍,像一滩凝固的血。
“王瑶...“他低唤一声,声音里裹着从未有过的紧绷。
灵力顺着至尊骨蔓延到全身,他甚至能清晰听见十里外传来的打斗声——是柳叶刀劈开空气的锐响,是锁链撞击青砖的脆响,还有...
罗羽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抓起案上的佩剑,剑鞘相撞的声音在空荡的寝室里格外刺耳。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照在他泛红的眼尾上——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从他身边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