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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朱温

大唐枭贼 曲墨封 17505 2025-02-15 14:33

  一

  乾符二年(875年)四月初七。

  徐州地界的初夏,天气和煦暖人。

  朱温与二哥朱存并辔驰骋于宽阔的官道上。

  道路沿泗水西岸向南延伸,河边流风轻拂,路傍烟柳如织,令行者心旷神怡。

  策马前行十里有余,就能回到萧县双树村,与母亲和大哥重逢。

  朱温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并非什么“近乡情更怯”的情绪——朱温从没有这种情感。

  大部分乡亲和他之间,根本是相看两厌。

  其中缘由相当复杂,但朱温以为,根本原因,该是自己打小就不爱察言观色,没有融入气氛的意愿。

  譬如,朱温会因为某个远亲总是叫错自己的名字,而见面懒得跟他打招呼。结果就是自己被人泼脏水时,对方跟着落井下石。

  再不想回家,终究要回去的。

  不多时,朱家兄弟已回到了村口边,马儿也开始减速。

  朱存突然在马背上探出手,扯了扯一旁朱温袍袖。

  “嘘!”

  朱存是个身材极高,长着大脸盘子,脸上总挂着一抹憨笑的青年人,人们对他第一眼印象,往往是缺心眼。

  他此刻眼里,却分明流露着郑重与谨慎。

  朱温顷刻会意,用布带将二人坐骑的马口束了起来,拴在灌木丛中。

  兄弟俩也躲到草丛里。

  村里显已出了事。

  村头三人合抱的大柳树上,绑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

  旁边还有二三十个匪徒,大白天仍举着火炬,以张声势。

  村里百姓若触怒他们,那些火把,说不得要把全村点个精光。

  除了被绑着的中年男人,还有七八个男女被用麻绳反缚着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出一口大气。

  这关头,朱温的目光穿过林立屋舍间的缝隙,看向村子中间那条小河。

  河上的木板桥果然没了。

  这让朱温松了一口气。

  双树村是个大村,被一条小河穿过,全村共有五六百口。因为东村和西村村口各有一株大柳树,得了双树之名。

  河上没有渡船,全靠一座简陋的木板桥连接,水流又湍急,涨夏水时,没了桥,决计没法从东村到西村去。

  西村发现东村来了强人,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念头,迅速派人将桥板给撤了。

  阿娘和大哥都住在西村,既然他们不会有事,这事朱温原不必冒险去管。

  朱存将壮硕身躯无声无息向朱温这边挤过来。朱温转头看时,只见二哥嘴角上挂着玩味的笑意。

  强人头子手上提着一根带倒刺的皮鞭,将树上绑缚的男人抽得浑身鲜血斑驳。

  “你们瞧仔细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就是这般下场!”

  长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如同一头灰狼的盗首粗着嗓子叫道。

  “少啊,太少啊。”

  盗首低下头,看着藤筐里的金珠铜钱,对树上绑着的男人道:“鲁财主恁大的家产,家里只缴得出这些东西了么?再没有藏起来的值钱物件?”

  鲁财主声泪俱下:“大王饶命呵,真的只有这些了!”

  “既然只有这些……”盗首冷冷哼着,将地上一个绑缚起来的女孩儿给提了起来,用狼一般的目光扫视着众人:“鲁财主是你们村的贤望,他拿不出钱来,你们不添补添补?”

  说着,在女孩儿脸上发力一捏,女孩儿白皙的脸庞顷刻变得青紫。

  众百姓露出惊骇之色。

  他们当然不想给鲁财主添补。

  但盗首还抓了另外七八个村民做人质。

  匪徒们手里举着明晃晃的尖刀火炬,想抓可以抓更多。

  “钱呐,老子没有你怎么活呀!”

  盗首吹胡子瞪眼,自言自语感叹,眼里充斥着贪婪的光。

  朱温躲在一边,心里感到一阵怒其不争。

  来打劫的,不过是铜山山寨一个小头目。

  村里颇有精壮,也有能用作武器的菜刀锄头。

  几百号人,却不敢与二十多个匪人拼一把。

  这点盗匪,连穷搜全村的力气都没有,才想出抓人质在村口,逼村人交钱的把戏。

  自己不会拿刀顶着他们,他们就对自己尖言冷语,甚至追着丢石头。

  而拿刀顶着他们的悍匪,只要二十多个,就能吓得他们几百人动弹不得。

  另一个匪头面皮白净,贼眉鼠眼,是山寨里常见的狗头军师。

  狗头军师摸出一颗红馥馥的鲜桃,撕去桃皮,小口啃着,皮笑肉不笑:“诸位乡亲们呐,咱们兄弟今个时候紧得很,只有吃完一枚桃子的时间。周老大面前几口箱笼填不满,这几个肉票,性命就保不住喽!”

  “这还没算完,咱们少不得要放火烧村,来个鲜血洗地,红彤彤的血和火呵,正如这桃子一般,岂不喜庆极了?”

  狗头军师说着,狠狠啃掉一口桃肉。

  朱温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攥紧。

  就他和二哥两个人,对付二十多个悍匪,还是要费些力气,一不小心,可能将自己性命送了。

  这些村人平日里和他相看两厌,他犯不着为了他们去拼命。

  再说,只要能弄到钱,强人多半不会屠村。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汉心善,只是不想把韭菜一茬割完。一座山寨做的血案多了,周遭百姓会大量逃散,抢都没地儿可抢。

  面对强人的恐吓,百姓们纷纷颤颤巍巍地向家里走去,准备去取钱帛。

  朱温想,只要强人不屠村,自己也犯不着出手。

  村人知道自己和二哥有些功夫,但今天俩人躲在草丛里,谁知道朱家两兄弟回来了?也没法给他们扣上见死不救的帽子。

  瞧着村人纷纷去拿钱的背影,盗首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将鲁财主的女儿又拎了起来,用手摩挲她的小脸:“好个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小丫头哩!”

  绑在树上的鲁财主流涕哀告:“大王,放过翠娘罢,她才十五岁呀!”

  没想到盗首立马勃然大怒,一口浓痰喷了鲁财主一脸:“啐!你女儿这蒲柳样貌,入她污了老子的旦!只是皮肉还看得,雕剐起来,大抵是个合手的……”

  说着掏出一口解腕尖刀,往鲁家翠娘左耳上一割,鲜血迸溅,半拉耳朵耷了下来。

  鲁财主骇然变色,哀哭求告不已。

  盗首全无怜悯之心,拧着一双浓眉,眼神凶冽:“既然动了手,哪有中途停下的理?老子做木雕出身,人肉也雕得!你们这帮田舍奴看得分明,若钱货填不满老子面前的箱笼,也是这般下场!”

  说着,又要动刀往女孩儿脸上去。

  鲁家女儿痛得面目扭曲,见尖刀再次逼来,吓得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些残酷景象,都瞧在朱温眼里。

  与其他乡人相比,鲁氏翠娘似乎没什么区别。

  她性情本不好,泼辣得紧。别人都认为朱温偷了东西时,她也跟风信了,扯着嗓子骂他偷儿,甚至追着朱温丢石头。

  朱温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年收成不好,朱温又从小懒散不爱做农活,分到的口粮自然少些。

  自己做什么,就要承受代价,本来没什么可说。

  又不是全然没饭吃,吃不饱,挨点饿就是了,有什么可抱怨?

  虽然才十岁出头,朱温也懒得向阿娘和大哥喊一声饿。

  有一天,他走在路上,突然觉得肚子里馋虫叫得极狠,猛然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时,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凑了过来,问他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饿了。

  朱温愣了愣,没有回答。

  女孩儿腾地奔回朱漆大门里头,拿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用油纸包着,塞到朱温怀里。

  还不等朱温说一句谢谢,她已经蹦蹦跳跳离开了。

  馒头里有肉馅,味道鲜美极了。

  朱温当时已经有两年没沾过荤腥了。

  后来的事情,倒也在乡里极为常见,家里人和左邻右舍告诉逐渐长大的小女孩,说朱家三儿偷奸耍滑、懒散无行,不是什么好东西,女儿家的,休得与这样的烂小子接触,省得坏了名声。

  鲁家翠娘又是性格刁横,能来事的,她不仅与朱温划清界限,还学会了对着朱温的背影丢石头。

  朱温本来觉得,这个疯丫头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远远掩盖过了她幼时那一次无知之善。

  但当盗首一刀削掉她半拉耳朵,还要在她白嫩的脸上做人肉木雕的时候。

  朱温又想起了十多年前,她从自家庖屋里,拿出的那几只白生生热腾腾的肉馅馒头。

  他按着腰间的刀,笑着走了出去,对盗首道:“道上的兄弟,见面不分一份么?”

  这一刻,朱温感觉到无数憎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二

  盗首的反应如他所料。

  他看了看朱温腰上的刀,又确定了朱温只有一个人:“哪来的混小子,没脸没皮,就想分一杯羹?你速速滚开,老子饶你一条小命。”

  “可惜,小爷饶你不得!”

  朱温腰间刀霍然出鞘,刀锋提到比头顶还高,腾地向盗首当头劈下。

  朱温口中叱气成雷,掷地有声:“小爷今个要分的,正是你这贼的脑袋!”

  盗首周老大赫然色变。

  朱温的刀来得甚快,但周老大身手也不差。

  这凶狠盗首如一道闪电向右平移出去。

  朱温的刀芒如附骨之疽,追袭而至。

  一大蓬鲜血贴着周老大侧脸流淌下来。

  他方才下辣手划下了鲁家翠娘半拉耳朵,马上就被朱温一刀砍下了整只右耳。

  “小的们,给老子上,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碎尸万段!”

  周老大面目狰狞,以撕心裂肺的声调叫喊道。

  群盗如罗网向朱温围拢来。

  朱温心中微微叹息。

  周老大闪躲得太快。斩掉这贼一只耳朵,只是解气,并没有伤到对方致命要害。

  这就有点麻烦了。

  被二十多个人围攻,一定不好受。

  仅仅是两人联手,战力都会倍增,对手则顾此失彼,击前则后至,备左则右至,处处皆备处处皆至。

  敌手越多,越是如此,正所谓猛虎架不住群狼。

  朱温飞速撤步,依托大柳树掩护自己后心。

  成半圆形包围上来的群盗,仍让他左支右绌。

  转眼间,朱温身上已经受了三四处刀伤,好在都不致命。

  “小崽子,我要砍下你的脑袋,在你嘴里撒尿……”周老大一边放狠话,脸上仍痛得不时微微抽搐,拎着一口板刀向朱温劈头盖脸砍来。

  周遭的百姓们,对朱温的眼神早从嫌恶变成了希冀。他们寄希望于朱温消灭这群盗贼,见到朱温必杀一击落空,负创数处,神色又转作忐忑不安。

  却没一个人敢于上来帮朱温。

  “哪个小畜生敢伤我阿弟!”

  如同平地响起一声雷,朱存的大嗓门震得在场之人耳鼓发颤。

  群盗微微愣了愣神,朱存已举着一柄朴刀,如一头下山之虎,自外围向他们猛扑过来。

  朴刀是将刀刃装在长柄木杆上,属于长兵器,足有六七尺,与长矛有些相近。

  朱存身形高大,如同一座人形铁塔,手持颀长的朴刀劈砍,声势越发逼人,群盗上来就被夺了三分气。

  更兼朱存是从盗匪们背后杀出,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兄弟俩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两厢夹击,群盗一时抵挡不住,如波分浪裂般散开。

  朱存突然转向围观众人,嗔目怒喝:“你们是傻了么?俺家三郎为了你等流血拼命,你们却只干看着!来几个不是孬种的,休要让俺小觑了!”

  朱存身量极高,嗓子宏亮如黄钟大吕。他平时镇日憨笑,跟个二傻子一样,郑重起来,却有种难言的威势。

  众人吃了一震,有几个精壮小伙子脸上色变,议论道:“朱家二郎说得是,咱们便平白被这点匪人欺凌么?”

  “人家来救咱们,咱们却躲在这发抖,实在不像话!”

  这几人来不及回屋去取锄头菜刀,就近抽了土墙边上长一点的柴禾,当大棒向盗贼们劈头盖脸打去。

  如果只有这几个小伙子,面对杀人不眨眼的群盗,无疑是平白送死。但朱家兄弟皆是好手,已经牵制住盗贼大部分的注意,他们再冲杀上来,令慌神的群盗更加慌乱。

  朱存欺身攻至獐头鼠目的狗头军师旁边,一朴刀打掉对方手上腰刀,又一刀将其砍翻在地。

  狗头军师待要爬起,朱存厚重的脚板直接往他脖颈上一踏,鞋底来回几碾,狗头军师顿时脸皮涨青,喉头爆响,口中喷血,被朱存活活踩死了。

  朱存本是打了个出其不意,群盗还没反应过来。但狗头军师顷刻之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被击毙,群盗越发骇然。

  百姓们受到鼓舞,更多人横眉怒目,向群盗包抄过来,有些人手里还攥上了锐器。

  盗贼们你看我,我看你,眼中都流露出惶惧的神色。

  他们向来觉得泥腿子们只是一群不会反抗的绵羊。

  二三十匹狼,窜进几百只羊的羊群中,肆意嚼杀,本来天经地义。

  可只要这些羊敢于用角顶他们,他们就有些手足无措。

  “我是被逼迫来的,不要杀我呵!”

  一个小贼率先哀嚎道。

  他逃窜时,还把身上的铜板都给摸了出来,扔在地上。

  周老大顿时色变,怒吼道:“忘八蛋,你做什么,老子宰了你!”

  但群盗人心已散,更多人如小贼一般扔下财物逃走。

  向来出主意的狗头军师被朱存碾死,周老大的威风已散了一半。

  厉害的盗匪,能靠扔财物吸引敌人去捡拾,寻取反击机会。

  这伙强人远没到这个水准,他们丢东西只是为了保命罢了。

  不多时,除周老大之外,最后几个还在抵抗的盗匪,也丢下钱帛,一哄而散。

  周老大瞧着柳树下几口没有装满的藤筐,露出肉疼神色,但终究保命要紧,转过身撒腿就跑。

  其他贼人也就罢了,朱温岂会放过这厮?

  捱着身上几处刀伤生疼,朱温飞身赶上去,周老大急舞刀相迎,且战且走。

  交手七八合,周老大被朱温一刀砍翻,跪下哀告求饶。

  朱温当然不作理会,刀芒如匹练闪过。

  周老大顿觉一阵眇眇忽忽,他看见自己的无首身体翻滚躲避,似是本能地还想逃命。

  而后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朱温将周老大首级提在手上,向村口迈步回去。

  等到浑身染着血污的朱温,将周老大脑袋提了回来,朱存已经喝住众人,将群盗丢下来的财物都收拢起来,乐呵呵地笑纳了。

  至于周老大等人从百姓家里勒索劫取的财货,是谁家的由谁家拿回去。

  民众们感激涕零,纷纷拜谢朱温和朱存二人仗义相救。

  鲁家翠娘虽然耳朵被砍伤,好歹脸面未曾毁损,性命保住了。她被解开绑缚,哭着向朱温行五体投地大礼,深悔往日错怪了朱温,不想朱温是这样侠义的好汉,为自己犯过的错赔礼道歉。

  也有几个刁婆娘低声议论:“明明咱们家汉子也出了力,朱家兄弟却独占贼人扔下的财货,好不晓事!”

  话音刚出口,已被旁边人抽了耳光:“死虔婆!就靠咱们,斗得过这些凶贼么?人生在世,怎能说出这样不知好歹的言语来?”

  看着这些平日里对自己冷言冷语的乡亲,突然变得如此知事明理,感恩戴德,朱温有些不适应。

  朱温当然知道,他们如此表现,是因为自己与二哥手上的刀厉害。若是在旁的事情帮了他们,他们未必如此知好歹。

  心中却仍暖洋洋地,很是舒坦。

  朱温受过那么多伤害,绝不可能再当什么滥好人。

  但他意识到,哪怕被人排挤,詈骂,自己骨子里仍有相当的仁义之心。

  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本性仁善之人,会因为自己做了有益的事,感到满足。本性奸恶之人,则会因为行凶作恶,得意洋洋。

  固然,人性是两面的,都有恶的因素。普通人也可能做出残忍之事后,感到短暂的快意。但这不是寻常人的常态。

  这种觉知,突然让朱温感到安心落意。

  朱温厌恶乡人的市侩与愚昧,认为人情世故只是小丑的滑稽表演。

  又害怕自己在这浊世当中,因为以往所受的伤害,而变成周老大这样以伤害他人为乐的凶兽。

  现在这个结果,还不错。

  三

  做了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事情,接下来就该考虑自个的好处了。

  不然身上那几刀不是白挨了。

  朱温将朱存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匪人们扔下的东西,咱们最好能想法子还给他们。”

  朱存微微讶然,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个精明的三弟,必然有他的深意。

  “你想放长线,钓大鱼?”

  朱温点头:“他们是铜山寨青眼雕的部下。乱世里头,是时候捞些资本。让铜山寨不再扰民,也算给周边除了一害。”

  朱温在灌木丛里牵了马,沿群盗逃走方向追踪过去。

  他久经江湖,已甚有追踪经验。马又比人走得快得多,朱温很快在荒野里,找到了正聚在火边烤鹿肉的群盗。

  “诸位好兴致!”

  朱温脸上挂着笑,走了出来。

  群盗听到朱温声音,立马露出警惕神色。

  随即发现朱温只有一个人,表情转作讶异。

  “大家休慌,我是来把钱帛还给你们的。”

  朱温将背后包袱解开,盗贼们为了逃命丢下的钱财稀里哗啦落在地上。

  他又从马背上取下两大坛浊酒:“有肉无酒,少些畅快。我今天带酒过来,为各位助兴,只是想与各位交个朋友。”

  几个盗贼瞧着地上的钱帛,眼神发亮,试探性问道:“小哥儿,你是真心的?”

  “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何必与你们闹得你死我活呢?”

  这些强人此前抛下周老大逃走,瞧上去对周老大没什么感情。周老大用刀削下鲁家翠娘半拉耳朵时,还有几个小贼隐隐露出不忍神色,似乎良心未泯。

  朱温知道他们尚怀狐疑,自己先舀一瓢酒喝了,显示酒没有问题。

  强人们见朱温喝下酒一点事没有,也安下心来。

  他们自然不会和钱过不去,一个个上来拿回了自己的钱帛,邀请朱温和他们一起吃鹿肉。

  朱温不喜欢人情世故,但真正用心的时候,很快就能与人混熟络。

  一帮人喝酒吃肉,猜拳行令,闹得不亦乐乎。

  一回生,二回熟,这伙人没多久便对朱温推心置腹,表示总让朱家三郎破费,过意不去,兄弟们有甚能为三郎哥哥做的?

  朱温问道:“你们看我手段,比你们寨主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愣了愣,很快有几个贼人道:“三郎哥哥人品手腕,都是绝顶人物,可不是青眼雕寨主能比的!”

  这也是自然,寨主麾下那么多人,哪能像朱温一般待他们好?

  朱温这才说出实意:“铜山寨有四五百号人,小头目足有二三十个。诸位跟着青眼雕,甚时候能出头?让我杀了他取而代之,正可提携大家,众位随着我,也好搏个前程。”

  这话一出,众人皆为之色变。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道理,他们早该想明白的。

  只是一群草莽匹夫,哪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朱温见众人心怀狐疑,又一阵循循善诱,许诺自己做了寨主,该有多少好处。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江湖上讲义气二字,众匪这些日子与朱温称兄道弟,慢慢也当真了。

  高高在上的青眼雕寨主,对他们又能有多少恩惠呢?

  就算现在他们发难,捉了朱温去见寨主,未必能得什么好处。何况以朱温身手,打不过二十余人,还跑不掉?

  他们的疑虑,只剩下朱温的计策有多大风险,会不会失败坑害他们。

  朱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将自己的奇谋妙策和盘托出。

  众人听了称赞不已,连道高明。

  小头目韩五更是高呼道:“如此看来,做铜山寨的寨主,非三郎哥哥不可。青眼雕那样粗蠢,哪能让寨子壮大?”

  朱温当场与群盗歃血为盟,焚香立誓。

  过了一月,韩五突然向铜山寨主青眼雕禀报,说杀死周老大和冯秀士的朱家兄弟,策马在村外奔跑,被他们用挠钩拿了回来,请大王处置。

  寨主青眼雕坐在铺着虎皮的乌木圈椅上,身披一袭黑底金线的袍子。他得了消息,搂着压寨夫人哈哈大笑。

  “周老大那个戆货死了,老子本不甚在意。可那朱家兄弟不知在何处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怂恿着村里的财主,练起民壮来。这帮贱民若敢起反抗心思,必得饱以重拳!”

  “这节骨眼上,又捉得朱家兄弟过来,正是断了双树村的主心骨啊!”

  浓妆艳抹的压寨夫人咯咯娇笑不已,连称大王受上天眷顾,区区朱家兄弟,当然是自投罗网。

  “把朱家兄弟押上堂来!”

  聚义厅上,青眼雕眼绽精光,厉声喝道。

  韩五一众绑着朱温、朱存二人,迈进厅中。

  朱家兄弟一副垂头丧气模样。

  “韩五,你干得好哇!”

  青眼雕击掌道。

  “全凭大王威灵,才立得功劳!”韩五大声道。

  “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押上前来,给本王瞧瞧!”

  随着青眼雕发号施令,韩五等人押着朱温,渐渐凑近。

  “抬起头来!”青眼雕宏声斥道。

  两兄弟不肯抬头,韩五便托着他俩下巴,让青眼雕看个清清楚楚。

  青眼雕视线在朱存脸上瞧了一会,移到朱温面庞上:“好个小白脸子,倒有些子胆量。”

  “看也看了,就将他俩在堂上斩了罢!”

  此言一出,韩五等人尽数色变。

  朱温、朱存二人腾地挣脱绳索活扣,自袖里拔出匕首,向青眼雕猛扑过去。

  堂后冲出一彪人马,挡在青眼雕前方。

  青眼雕拊掌大笑起来。

  “韩五啊韩五,你不觉得这事太巧了么?我刚派兵去打双树村,你就捉了朱家兄弟过来……”

  韩五等人顷刻变得面无血色。

  朱温的调虎离山之计,竟被看似粗蠢的寨主轻而易举地识破了。

  青眼雕冷冷看着朱家兄弟:“今天你俩会死,你们家乡也会被铲平,鸡犬不留!雕虫小技,也拿出来现,这就是与本王作对的下场!”

  朱温、朱存不答,和青眼雕设下的伏兵杀在一处。

  青眼雕那浓妆艳抹的压寨夫人也在其中,挥着一柄软剑,剑光如雪。

  原来她也颇有些身手。

  青眼雕又嗔目怒吼道:“还有谁和韩五等人串联上的,一发出来罢!”

  他假痴不癫,故意中朱温的调虎离山之计,自然是想把有异心的人都引出来,一网打尽。

  堂上众人噤若寒蝉。

  青眼雕仔细观察他们的神色。

  除了韩五之外,竟似没有别人勾结朱家兄弟,让青眼雕有些意外。

  这俩小子实在过于托大。

  青眼雕站起身来,挥刀欺身上前,准备亲自赐予这不知好歹的朱家兄弟以绝望。

  就在此时,他圆滚滚的小腹剧痛起来。

  “夫人……你……臭婊子!”

  夫人以手掩口,笑吟吟地看着他。

  青眼雕念头电转,很快想明白。

  若没有外人协助,夫人就算杀了他,也必然被群盗反扑处死。

  这个烂货,倒是与小白脸子勾搭上了!

  仓促中剑,青眼雕顿时被击中要害。

  朱温趁着青眼雕身边几个亲信呆怔,身化一道弧光,冲杀过去,夺了一柄长刀,一刀扫过,青眼雕头颅落地。

  他提着青眼雕首级,抗声大喝:“贼头儿已死,要命的速速归降!”

  韩五等人精神复振,也跟着大呼:“青眼雕已没了,现在铜山寨,非得朱温郎君做咱们的大头领不可!”

  一连串的猝变,让众盗反应不过来。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厅中马上响起一阵阵兵器坠地的响声。

  寨里许多好手已被派去攻打双树村了,加上青眼雕以暴力统治山寨,本来就没那么得人心,群盗更见青眼雕已死,纷纷降伏。

  只有一个叫“小霍”的小头领不知好歹,死硬忠于青眼雕,还暴起砍伤了朱温臂膀。

  朱温暴怒,本打算将这厮斩了。二哥朱存却说,他能忠于青眼雕,若收服了,也能忠于你。劝朱温饶其一命,命人将小霍带下去看管。

  内室当中。

  大局已定,压寨夫人露出媚笑,一双玉臂向朱温脖颈揽了过来。

  “朱郎,那碍事的贵物已经解决掉了。咱们不若今夜成就好事?”

  在女人看来,朱温愿意与她一同到内室来,事情自然是板上钉钉。

  朱存厚重的声音打断了这女人的话:“且慢!”

  夫人看向被朱存打得稀烂的门扇,怒道:“这什么时候,你如何进来了?”

  朱存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道:“夫人厚意,我朱存替阿弟心领了。只不过当时事急从权,做不得数。我阿弟的样貌人品,原非寻常脂粉配得上的。韩五头领尚未娶妻,不如夫人与他婚配了罢。”

  夫人顿时柳眉倒竖,脸蛋气得颤抖,粉子簌簌往下落。

  她又瞧了瞧朱温双瞳中冷漠的眼神:“好呀,你们兄弟俩耍我!”

  叉着腰怒斥道:“老娘本来是铜山寨的寨主夫人,却要去做头领夫人不成?”

  朱温冷着脸:“小爷什么时候说过愿意要你了?不都是你自作多情?”

  女人顷刻僵住。

  她这样欲望强烈的女人,面对美少年,往往把持不住。

  对权力的追求,又能给自己的背叛找个合理的理由。

  不对,朱温为什么要兑现承诺?

  何况,朱家小子明明一直在含糊其辞,从没有过确定的承诺!

  而且,朱存突然破门而入,难道只是为了打断好事?

  女人突然感到脊柱发冷。

  她飞速撤步而去。

  在寨子里,女人当然也拉拢了自己的一系人马。

  这是她与朱家兄弟合作的基础,却也是她必须死的理由。

  早就埋伏在内室里的韩五,刀如毒蛇向女人后心刺来。

  女人不甘地向前倒下,临死前,表情狰狞且绝望。

  朱温叹息一声,对朱存道:“和这种女人虚与委蛇真是麻烦,这辈子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谁让二哥没你的样貌,不能代劳这美男计。”朱存咧着嘴坏笑道。

  四

  江湖道上,黑吃黑天经地义。

  对女人的死,朱温没有一丝同情。

  看着堆房里满满的钱货,心中想道,自己为了图谋这铜山寨,几个月来不但殚精竭虑,冒险拼命,还花销掉了数年来做游侠的积蓄,甚至欠了不少债。

  如今终于有了回报。

  朱温并非一个斤斤计较的吝啬鬼。

  但你若借钱做一件事,对回报一定会相当在意。

  山寨局面稍微稳定,朱温就带人快马加鞭赶到双树村附近,把前去攻村的队伍召回来。

  正如朱温所料,村口的箭楼和壕沟,挡住了青眼雕派出的袭击队伍,村里只被贼人用弓箭射死了几个民壮。

  虽然调虎离山,当然也不能让自己家乡被屠村。

  为了吸引青眼雕攻打双树村,朱温劝说鲁财主出钱训练村中青壮,表示这样也能让您在乱世里,获得一支忠于自己的武力。

  光是女儿被砍伤耳朵,不足以让素来抠门的鲁财主下定决心。

  但鲁财主还有儿子。

  朱温作为老道的江湖人,提醒鲁财主一件事。

  为了避免涸泽而渔,盗匪一般不会屠村,但他们也会杀人立威。

  谁家若娶了漂亮息妇,土匪们常常新婚之日上门,杀其夫而夺其妻,一是立威,二是告诉乡人,漂亮女人都该留给他们,不然就得死。

  鲁财主家的小子,与邻县一位千金早订了婚约,只等个四五年,两边孩子长大了,就要完婚。

  这就譬如传奇故事里,诸葛孔明拿《铜雀台赋》里“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来激周公瑾的招数。

  是可忍,孰不可忍。鲁财主咬了咬牙,掏出钱帛,训练村内青壮,又请朱家兄弟帮忙指点。

  等要对青眼雕动手的时候,朱温又散出消息,调虎离山。

  等韩五等人“捉住”朱家兄弟的时候,青眼雕已经将人马派出去了。

  固然,青眼雕识破了一部分计策,但他没想到自家夫人也成了内应,托大之下,终究成了朱温的刀下鬼。

  靠着一帮训练几个月的青壮,当然挡不住两百号悍匪。

  但朱温可以让他们搬柴挖壕防御,还可以破费钱财,请些江湖上的朋友帮忙防守。

  村子完好,朱温便不至于良心过不去。

  五

  得到青眼雕已经被诛杀,寨子里天翻地覆消息后,攻村不下的两百号人马,被韩五等人说降。也有几个不降的,却没有此前小霍的好运气,都被当场击杀。

  四五百个山贼,齐刷刷拜倒在朱温面前,齐声颂道:“属下叩见新任寨主,瞻仰寨主威德!”

  朱温淡笑着让他们起来。

  可他袖子里的拳头,已紧紧攥住,指甲都抠进了肉里。

  他用这种方式掩盖自己的激动,不让人发现自己兴奋得颤抖。

  天下并不太平,满地都是的匪患就是明证。

  这样一个不太平的世道,像朱温这样的贫家子弟,恰好学了些武艺,也能有点用武之地。

  他之前给豪家做门客,为商队当护卫,都能赚些财帛。

  但若想真正出人头地。

  必须要有权,有兵,有粮!

  这四五百个山匪,服色杂乱,有人穿着麻布衣服,有人披着兽皮袍裳。

  可他们是朱温在乱世里的第一桶金,是朱温跃上云端的希望!

  从小,他就如同仰望天穹的水中之鱼,呆呆地凝视着那云朵上霞光万丈的世界。那里有风虎云龙,辰宿列张。

  但这大唐,是门阀、公卿、藩镇、牙兵的天下。他们把持着云朵之上的世界,斩断了天梯,隔绝了寒民子弟地天通的道路。

  如果不是天生的名门血脉,再有才智的青年人,也只能埋没在草莽的池泽当中。

  这群人俯伏的脊背,连绵成片,仿佛焕发出金光,铸成一条送自己上青云的康庄大道。

  权力的滋味,只要尝到一点,就会让人感觉美妙,希望攫取更大的权力。

  朱温当然要约束这些人不得再扰民,来显示自己和青眼雕的区别。

  但他夺取铜山寨,根本原因,绝不是为了行善积德。

  而是以此为起点,一步步爬到高处。

  高到没人敢瞧不起自己,高到自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想到这里,朱温突然感觉热血沸腾,心中热流注满全身。

  “你等既然推我为主,自当生死同心,铁令如山。像青眼雕这样只图打家劫舍,做得甚大事!”

  朱温喝令道,言语间腾起一股凛凛威势。

  第二天,朱温下令开了仓库,取出钱帛大宴部属,众人大碗吃肉,大口喝酒。

  宴上,歃血盟誓,朱温与群盗约法三章。

  群盗诵誓词曰:

  “不得欺乡民,不得犯军令。富贵在天命,生死从朱郎。”

  “我等立誓替天行道,不劫商旅,不辱妇女,护民收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原来朱温劝说他们,世事浑浊,官府无能,不能保护百姓。但强盗连年劫掠,只会逼得人口流亡。

  他们有这几百号人马,不如做义匪,向周边乡村收取庇护钱,保护他们免受盗寇侵扰。商旅过境,但肯缴通行费用,也必保得他们沿路周全。

  如此虽费力些,所得的利市,却远多于劫掠,又能享得义名。

  若遇上不给面子的,难免动些刀子,终要把住不辱妇女,尽量不伤人命的底线。

  铜山寨的规矩,原是入伙的就要奸淫妇女,做投名状。

  由老盗带着新盗进村,宿于民家,淫其妻女。

  朱温颁下命令之后,仍有人管不住下边。

  这也很好办。

  朱存乐呵呵笑着,将几个奸淫民女的山贼,绑在烧红铁板上,一寸寸割下肌肉,扔去喂狗,割到支离破碎时,才让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自此全寨畏服。

  六

  朱温知道,自己做的事,必定得罪官府。

  官府可以只管收钱粮,不管百姓死活。但自己代行了护民的职责,收了百姓的钱货,官府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须得尽早将寨兵战力练起来,提防官府讨伐。

  出乎朱温意料,两个月后,铜山寨来了一位“招安”使者。

  使者说的话,直接把朱温给气笑了。

  青眼雕的原本身份,竟然是萧县县令米鸿基米大郎的家丁。

  他打劫所得财货,向来与米县令三七分成。

  偏偏知道这事的几个人,正好都被杀了,以至于朱温坐上寨主位置俩月,还不清楚此事。

  “咱家明府本来也是绿林人物,后来招安当了县令。朱小郎君聪明得紧,那青眼雕死了就死了。只要花红多胜往日,明府绝不计较郎君所作所为,郎君倘做得好,明府或者还要提携郎君入朝为官哩!”

  朱温算是明白大唐为什么会变得匪患横行,民不聊生。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门阀士族们只知道刮地皮,出了事就不分好歹,息事宁人。

  米大郎这样的狼心狗行之辈,反而做了一县之尊,一边自称民之父母,一边派家丁重操旧业,当真是官做贼,贼做官,混淆难辨。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朱温霍然站起,怒吼道:“来人,将这混账东西拖出去,给小爷砍了!”

  朱温下令将使者拖出去斩杀的时候,激愤上头,什么也没想。

  转过神来,刀斧手已经将使者血淋淋的脑袋献上。

  侍立一旁的亲信韩五惊道:“寨主!恶了米县令,官府马上该来讨伐。就算郎君瞧不上米大郎,但咱们士兵尚未练起来,本该与使者虚与委蛇才是。”

  朱温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理,但我有更好的定算。”

  取出一小锭金子:“这些日子你也算劳苦功高,赏你做些零花罢。”

  韩五大喜过望,拜谢而出。

  朱温留在内堂,心想,一时半会能有什么主意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朱温虽然机智过人,脾气并不好,很多时候相当任情恣性。

  正这种任情恣性,让他在周老大准备虐杀鲁家翠娘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鲁家女孩小时候给他的几只肉馅馒头。

  于是不顾自己安危,拔刀而出。

  雪中送炭,最是动人,关键时候,能因此忽视对方后来做的若干错事。

  七

  米大郎这类货色的崛起,显示出安史之乱令帝国原有的安稳局势崩溃后,日益加重的游民问题。

  破产农民即流民,游民无产者即游民。这两者都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流民的主体是农民,其流离同样会因为“小农经济强大的生命力”而消除。流民往往会因为战乱、灾祸而剧增,在战争平息、社会恢复后,加上政府的调节和安抚政策,流民数量会快速减少,重新回到稳定的男耕女织的小农社会当中。

  游民的活动,则是反主流的,体现出很大的流氓性和社会危害性。他们厌恶生产,希望通过暴力攫取利益和地位。

  自从藩镇割据,各藩镇大量征募擅长闹事的游民为兵,对抗朝廷,导致军队日益流氓化,给本来就困于重税和徭役,在温饱线下苦痛挣扎的百姓,带来了更深重的苦难。

  朱温自己也是一位游侠,但他出身良家,大哥与阿娘都以耕作为生。因此,朱温立场站在农民这边,厌恶日渐劣币驱逐良币的游民群体。

  小爷游手好闲,是因为看不上田里产的那点收获,枪棒功夫却从未落下。

  如我这般智勇双全,能做得事,去当“治人”的劳心者,岂不天经地义?

  但朱温亦认为,坐到某个位置,就该尽这个位置的本职。

  米大郎这样的货色,说是绿林出身,也不见得会打仗,大抵就是擅长闹事搞破坏,所谓会闹的孩子有奶吃,才混了个招安,做到萧县县令。

  上任以来,田畴未辟,逃民不招,更是派遣家丁重操旧业,敲骨吸髓,戕害百姓。

  这样的畜生,偏偏受招安。也无怪江湖上有些志气的好汉,都瞧不起招安二字!

  朱温决定马上与米大郎撕破脸,属于意气行事,他随后的判断,却惊人地准确。

  这个米大郎一定学了不少官场上的钻营之道,却真的不会打仗。

  他过往在绿林上,靠的就是流窜快,手段残忍,甚至用将婴儿抛向空中,以长枪承接刺死这种手段,建立凶威。

  无能的朝廷却抓不住这种十恶不赦的凶盗,只能以官爵啖之。

  朱温命人布下滚木礌石,盛设陷坑挠索,在山道险要处多设哨塔,以此为基础层层设防。

  愤怒的米大郎派了数千人来收拾朱温——不用说,一县绝无如此多正兵,少不了不入军籍的地方团结兵,还把许多差役和囚犯编进了行伍。

  人数虽多,却突破不了朱温的防御,铩羽而归。

  为防米大郎报复自己家人,朱温暂时将留在双树村的家人接到山寨,保护起来。

  随后他与萧县六七个山寨的寨主结盟,各方加起来,足有一千五百兵马,完全能与萧县县令米大郎抗衡。

  又经过数次交手,对抗渐渐疏落下来。

  朱温很多时候甚至可以离开寨子,在外边策马游走,将庶务留给二哥朱存处理。

  朱温相当聪明,然而复杂繁冗的军务,如同细腻的人情世故,他明明一想就懂,但还是会嫌麻烦。

  兄弟一体,二哥也是唯一一个,他能将权力毫无疑虑分享的人。

  八

  光阴流转,一年多的岁月很快过去。

  米县令越来越不是朱温主导的诸寨同盟对手,屡战屡败,龟缩在萧县城里不敢出来。

  他曾向徐州那边求援,心道节度使兵力甚强,收拾这群毛贼不是手到拈来。

  得到的消息却是节度使与自己的牙兵闹了些矛盾,双方在城里挖壕沟对峙,还拆掉百姓的房屋做修筑营垒的材料。

  双方若不能达成和解,要么节度使屠杀牙兵,要么牙兵杀了节度使全家。

  米县令仰天跺足,怒骂不已。

  一个月后,朱温率各寨联军攻破了萧县,活捉县令米鸿基米大郎。

  米大郎被带到朱温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米县令,两年前信誓旦旦说要灭我朱温满门,今日又如何呢?”朱温冷笑着说。

  米大郎顿时磕头如捣蒜:“那是小人无知,不知好汉如此英勇豪杰!”

  米大郎这种货色,的确是小人,他的智慧和气魄,甚至比不上原是他家丁的青眼雕。

  能被大唐招安并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米大郎当然有些别的手段。

  若非人情世故,钻营朋党在大唐盛行如此,国家怎会变成这样一个腐败腌臜,民不聊生,官做贼贼做官的模样!

  米大郎又喋喋不休地道:“朱郎君,米某深通经营之道,请朱好汉容米某襄助谋划!你夺了铜山寨,也不是为了在乱世中图个出身么?”

  朱温转向韩五:“你觉得,想杀我全家的人,该如何处置?”

  米大郎全身颤栗,如同待宰的牛羊。

  韩五也从朱温眼神里,感受到一股从未见过的森冷。

  这个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少年人,性子里亦有种枭雄之气。

  “咱们做了两年义匪,有些人也觉得我朱温太好说话了,就拿米县令一伙人来立威罢。”朱温对韩五道:“我想,如若咱们败了,得有两三千人被屠戮。那么咱们赢了,也要拿两三千条命,来震慑一下人心。”

  他微笑着拍起韩五肩头:“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尽量不要殃及无辜。”

  “属下敢不尽心!”韩五恭谨道。

  多日后,韩五来禀报:“共诛杀米氏、陈氏、雨氏在内二十七家,共二千余人,妇孺无遗,抄没家产,尽归我等所有。”

  “各家家主昔年跟着米大郎一起打家劫舍,恶行累累,死有余辜。”

  “妇孺无遗么?”朱温沉吟道:“也好,省得有人来找咱们报仇。不过,我觉得还漏了一家。”

  韩五一震:“哪家?”

  “韩家。”朱温眼神突然变得像鹰一样锐利:“咱们最危险的时候,你曾与米大郎暗通书信,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你当我不知道?”

  韩五陡然感觉到腰间剧痛。

  朱温亲手将匕首扎进了韩五的腰眼。

  此情此景,和韩五当时暗算寨主夫人,何其相似。

  韩五破口怒骂:“朱三儿,你这个过河拆桥的畜生!”

  “你就说你暗通米大郎,有没有冤枉你罢。”朱温拍了拍手,冷冷看着身上流血,被拖下去的韩五。

  鲁翠娘能因为小时候一念之善,让朱温拼着命去救她。韩五却因为给自己留后路的一次动念,就在帮朱温干完脏活之后,被朱温下令诛杀全家。

  其实韩五暗通米大郎,并未对山寨造成实际危害。未来此人或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杀自己人立威,也没那么迫切。

  只是朱温想到韩五在最危险的时候首鼠两端,突然杀心发作。

  游侠的任情恣意,不仅体现在侠义,还有杀意。

  朱温讨厌韩五这种瞻前顾后的懦夫小丑。

  韩五当然到死都不服气,因为当时暗通米大郎的,不止他一个。

  但韩五不知道,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是被朱温安排,和米大郎虚与委蛇。

  处置完这一切,朱温又想起米大郎对自己说的话语。

  是啊,图个出身,造反不招安,图什么出身呢?

  可朱温对招安已经憎恶到了极点。

  这时,朱温听说正北方有一支相当强大的义军正在活动,其领袖姓黄,单名一个巢字,果勇善战。士卒军纪也佳,很少扰民。

  天平军节度使薛崇为了应付黄巢,调集举镇之师,预备和黄巢做一场决战。

  朱温突然觉得,是时候带兄弟们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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