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黄巢并没有马上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
“孩子,你走上这条路,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若不能改天换地,便难免手上罪血淋漓。”
黄巢冷静望着朱温:“你确定,这条路还要走下去吗?”
朱温蓦然一震。
生在乱世中,他岂能不明白,如果要走上这条路,未来恐怕会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而一个不得已,就关系着千家性命。
只是他过往不太愿意去想。
斟酌一会,朱温坚定答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真正的恶人,绝不会反思自己,作恶只会成为他们的功券和冠冕。而如黄帅这般觉悟的主公,本就是小子愿意鞍前马后,毕生追随的对象。”
“既然如此,你随我去见仙芝吧。那个四十年前,曾拯救了天下的,现今百姓口中的‘王麻子’。”黄巢淡淡道:“他一定也很喜欢你这样的少年。”
当晚,朱温做了一个梦。
梦中,朱温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刻。
几个顽童在洁白的河滩上玩着水,堆弄着河滩上的细沙。
孩子们会用自己的作品互相攀比。
“瞧,我做出了什么?”
一个头发带着微黄的小孩得意地叫道。
众人看见沙子被堆成了一座精巧的城堡,连城堡上的雉牒都隐隐可见。
“这是我做的烽燧堡!过去,边关的将士就是在这样的城塞里,抵挡吐蕃、回鹘人的侵犯的!”
“哇,也太厉害了吧!”
“简直是神了!”
众童夸赞着,忽地有人问道:“咦,那个不合群的朱三儿在那边做什么?”
“走,去看看!”
于是他们看见了一座极为复杂精美的沙土宫殿,长得粉雕玉琢的小朱温正用木质的小铲子,把河里的水往里面引。
“这是什么东西?”一开始堆“烽燧堡”的黄毛孩童面露不悦问道。
朱温声音带着一丝得意:“这是国朝玄宗皇帝的华清宫。在庙会上,我见到有人卖这个图画。”
又指着旁边的一片建筑群:“这是华清宫里边的梨园,玄宗皇帝与杨太真听戏的地方。”
最后指着自己挖掘的水道:“我正准备往华清池里引水。”
几个孩子呆在那里,而后非常步履一致地走上去,一人一脚,把小朱温的庞大营造给踢了个稀烂,任由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便不顾而去。
后来他们被二哥打了个鼻青脸肿,被强抓着来向自己道歉。
这根本没解决什么问题,反而让朱温越发不合群了。
醒来后,朱温惘然良久,突然长舒一口气。
新加入的队伍,瞧来能为他提供一个合群适意的安身之所,以舒展平生壮志。
……
数日后,拂晓。
一望无际的麦田延伸到尽头,突然有一座奇峰拔地而起,山峰甚高,似剑直指天穹,山上松柏丛生,一片黛染。
此山极为陡峭,原是无路可上,但黄巢大笑一声,搓了搓双手,便抓住崖壁上的藤萝,脚尖点住细小的石缝,以比猿猱更迅疾的速度攀援而上,不多时,已然落在高峰之顶。
朱温身法远不及黄巢,攀援速度自也比不得,强行提气跟上,只爬得气喘吁吁,但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心气,却并未落下多少,跟着黄巢便爬到山峰顶上。
双脚刚站稳,便听得一声长啸,如同虎啸龙吟一般,音浪滚滚仿佛双风贯耳。朱温本来就因急速攀爬悬崖而胸中气息翻腾不已,又听得这浩气四塞的长啸,恍若五雷轰顶,五脏庙气血翻腾,几乎立身不住,紧咬牙关,摇摇晃晃一阵,强撑着才没有倒地。
一边黄巢倒是神色从容,云淡风轻,揶揄地笑着看向一块仙人掌状巨石上的男子:“老王,显摆甚么?”
朱温定睛看时,只见一位约莫六十岁上下的长者正迎风而立,穿着宽袍大袖,生得五绺长髯,须发微白,五官乍一看棱角并不突出,但仔细看时便觉气质过人,潇洒万分,眼角眉梢都带着仙风道骨,眼神中却又含着岁月沧桑的落拓意蕴,倒似传奇小说中的酒剑仙临世一般。
不知何时天色已晓,竟似这一声长啸将黎明唤出来一般。晨曦化作霞光万道,洒落在长者衣袍上。长者双手举向苍穹,仰面望天;而成百上千只飞鸟,不但完全没有被那声长啸所震吓,反而成群结队飞来,在长者头顶上空翩翩起舞。
更有两只仙鹤,徐徐落在长者掌中,扑翅振羽,意态极为安闲。少顷,双鹤又扑腾着飞起,到长空中引领百鸟献舞,晨光洒落在群鸟身上,焕发出百色烟霞,此情此景,真真如梦幻一般。
“晚辈朱温,拜见王盟主。”
朱温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是天下第一高手,武林盟主,振衣盟掌门,草军总帅,天补平均大将军——王仙芝!
说书人说王黄二贼,将“王”字放在前边,当然也是因为王仙芝才是草军的最高领袖。而威名赫赫的黄巢黄巨天,实际上只是次帅罢了。
王仙芝虽非道门中人,但一身功力,几达武学极致,举手投足之间,便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道韵。
但朱温敏锐察觉到,那壮阔无比的群鸟献舞之景,仔细瞧上去,节奏有些凝滞散乱。
难道如王仙芝这样天下第一高手,如今心中竟有迷茫?
“黄贤弟,这俊俏小伙看着面生。”王仙芝向黄巢道:“绝海和段丫头怎没跟你一起来?”
“我有件事情要办,将他俩派出去了。”
“你竟是将我从乔老魔手里夺的宝刀转赠给这小子了,好家伙,看来你是真看重这小娃儿。”
听得此言,朱温才知道黄巢给自己的大夏龙雀宝刀,竟是借花献佛,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乔老魔,是王仙芝二十岁时诛杀的一个魔头。
“世上有一见如故之说。当年你我何尝不是如此?”
“当年咱们可都只是孩子。你这老小子这样说,是觉得你这把年纪还有赤子之心?”
你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要以匹夫之身补残缺天道,平均天下之利,又叫不叫赤子之心?”
“哈哈哈,为兄说不过你,自来如此。”王仙芝纵声大笑,笑声中尽是洒脱不羁,自巨石上突然便下到地面,仿佛瞬移了一般,上来就与黄巢一个熊抱,表露别后的无尽情谊。
松开了黄巢,王仙芝拍了拍一边的朱温的肩头:“年轻人,我义弟既然这样看重你,自然有他的理由。好做!”
“晚辈谢王盟主看重。”朱温只能拱手揖道。
黄巢道:“老王,自从蕲州一别,你我二人分兵转战,已是有半载多了,音书隔绝,你这段时间军队情况如何?”
王仙芝耸了耸双肩,摊开双手,向仙人掌状巨石的后边,朝下一指,表情带了几分无奈:“如你所见。”
黄巢、朱温急忙向峰顶的另一侧,目光投注下去,只见一座军营扎在高峰的另一侧山底,营帐星罗棋布,但营中却是旌旗断折,杂物遍地,许多伤兵露天而卧,呻吟不止,营中一副颓丧低迷的景象,与黄巢军秩序井然,军纪严明的情形全然不同。
“怎会如此?”黄巢问道。
“就在你来之前,我又在中牟县裂碑谷被宋威那老贼截击,吃了个大败仗。算上沂州那两次,这是为兄第三次栽在这老东西手里了。”王仙芝有些无奈地道:“如今我营中,便是这群斗志全无的老弱病残。”
宋威,大唐老将,现任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指挥河南诸镇兵马,是草军的老对手。
此人少年便有勇名,平淮西,击南诏,杀敌无数,战功赫赫,打得南诏小儿闻之不敢夜啼。
而如今,宋威年逾古稀,还能每日吃一斗有余,堪称宝刀不老。
这两年来,王仙芝、黄巢屡屡攻陷大唐城池,令唐王朝损兵折将,却不敢停下来建立根据地,只能转战四方,便就是因为有老将宋威追击在后。
然而黄巢没想到,此次王仙芝竟在宋威手上吃了这么大的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