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重新亮起时。
啜妮连忙拿出小镜子,补了补眼妆。
其实在看完大部分电影的时候,她的眼妆还是好好的——诚然,后半段剧情中有很多让人感动的地方,比如剧组齐心协力叠罗汉塔充当摇臂的画面,但那份感动更多的掺杂着的是感慨,想要达到让人落泪的程度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原以为高潮到此为止。
却不料导演在最后的短片里来了一剂猛料。
虽然只有短短七分钟,而且没有一句台词,但短片沉默的张力却无与伦比,简单而又沉重的父爱带给人的感动与震撼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只能通过溢出的泪花表达。尤其父亲留给孩子最后且唯一的那句话——我的名字叫罗葵——歪歪扭扭的字迹一出现,啜妮的眼皮终于兜不住滚烫的泪水,弄花了她的眼妆。
耳边隐约可以听到几声极低的啜泣。
今晚参加试映的观众,除了特邀嘉宾、学校老师以及剧组相关人员外,其他都是从学校BBS上挑选的对文艺片感兴趣的学生,大都是比较感性与艺术的,反应自然也格外强烈些。
啜妮没有扭头去寻找共鸣。
因为此时两道身影已经先后登台,手中的话筒正传出短暂的啸叫。她立刻想起,这是试映结束后的‘映后交流’环节,影片主创要向观众们阐释影片结构以及技术细节等内容。
原本因为电影结束而稍显骚动的后排顿时重新安静了下去。
掌声响起。
猫果树的工作人员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分发着调查问卷。
上台的两个人,担任主持的是学校一位姓姜的、剧作方向的老师,另一位则是《摄影机》的导演郑钱。
“——这是一部非常精彩,非常真实,非常打动人的电影。”
台上的主持人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乍看上去,似乎拍的是个丧尸片,但实际上拍的却是导演、是幕后……是一部讲台前台后电影人故事的电影。你是怎么想到拍这么一部电影的?”
“谢谢姜老师,谢谢各位老师与朋友的观看,在这里,首先,我要感谢《摄影机》的全体工作人员,感谢大家辛苦的付出……”
郑钱语气带着几分腼腆,在一众老家伙们面前努力扮演着乖学生的模样:
“——就像贾导说过《三峡好人》是计划外的产品,是很即兴的作品一样,这部《摄像机不能停!》也有相似的出身。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练习一下‘一镜到底’的技巧,拍个伪记录片模式的小成本片子,为我拍摄另一部长片《天才少女》积累经验……《天才少女》是我去年拍的一部长片,后期还在制作过程中……当时想的是,反正器材是现成的,演员找剧组工作人员或者朋友友情演出,可以最大程度的节省成本。
但拍到一半,突然想到拍《天才少女》时的许多感触……一部影片从立项到筹拍,从拍摄杀青再到公映,这中间凝结着无数人的心血。
观众在大银幕上,只能看到演员的表演,但无数幕后工作人员,才是建造一部电影大厦,最为沉默而坚实的基座。影片剧组中的每一个人,不是电影结束后演职人员表上一个个冰冷的职业符号,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有自己背后的故事,或悲,或喜,或无奈……”
年轻的导演在台上,颇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
在座的基本都是影视行业从业人员,都拍过电影,很容易与片子里的导演、编剧等产生共鸣,乃至共情。所以对年轻导演的话自然感同身受。
台下,贾科长则扭头看向身旁的曹教授,呵呵笑了起来:“——娄叶也是这样,他就经常莫名其妙拍一些东西,拍完后,别人还没说什么,他自个儿反倒先纳起闷儿来——我怎么拍了这么个玩意儿?”
曹保坪抱着胳膊,仿佛没有听到身旁的小声蛐蛐。
半晌,他摇了摇头,声音很低的叹了口气:“——不行,稍后还得重新看一遍!到底是年轻人,怎么能折腾出这么精巧的剧本!”
台上,年轻导演的阐述还在继续。
“——好莱坞拍了很多丧尸片,对我们国内年轻人,尤其是学生们造成很多不良影响。想要摆脱这种影响,最好的办法是釜底抽薪。
通过解构丧尸片的拍摄过程,形成对它的一个‘祛魅’……就像我这部《摄影机》,电影里明确告诉你血是假的、丧尸是假的、整个过程都是假的,还告诉你为什么拍的假。
用这种方式,让大家下次看到丧尸片的时候,不自觉的会想到它的拍摄过程,忍不住笑起来——恐怖的气氛都没有了,恐怖片也就变成了喜剧片。”
台下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
甚至坐在中间的那些老人好几位也忍不住笑着,点着头,跟旁边的人小声交谈着什么。这让郑钱心底的不安顿时消减了许多。
“——确实,你把恐怖片成功改造成了喜剧片。”
担任主持人的姜老师表现的也很随和,笑吟吟补充道:“尤其第二部分的各种反转,让人看了以后觉得很娱乐,很搞笑,这种搞笑不是国内或者好莱坞电影惯用的恶搞,而是一本正经地让你觉得就是很好笑……但笑到最后,却让人笑不出来了。
真的,你那最后七分钟的短片,给我的震撼比前面九十分钟的正片还要强烈。我是做剧作方向研究的,我看你最后的短片,脑海中唯一的想到的只有八个字,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姜老师,您言重了。”
“不言重,一点儿不言重……只不过有一个细节我很感兴趣。最后七分钟的短片里,你给那个婴儿取名字‘罗葵’,有什么深意吗?”
“——罗既有‘网罗’的意思,又有‘包容’的意思。葵是指向日葵。向日葵的花语是信念、光辉,象征着光明和希望。这部短片里的婴儿,也代表着希望……她的父亲把所有的希望都‘网罗’给她,同时希望发现她的幸存者们能够‘包容’这个孩子。”
郑钱在台上讲的一本正经。
栗娜则在台下悄无声息的撇了撇嘴。
别人不知道,她可记得很清楚,某人原本给婴儿起的名字是‘罗丝’,改名字也是顺手为之,当时可没这么多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