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拉着儿子们站在雨里，她左边另一个妇人，看年纪与她相差不大，拖着一双儿女；另一边是一大家子人，老头子看上去还挺健朗，只是头发胡须都白了，搀着老妇，身旁环绕着几个妇人和数量更多的小孩。

　　自称节度使家奴的人中有一个走上了高台。

　　“诸位，节度使已经查明你们的契书真伪，该回家的都可以回家。但是在你们回家之前，还有件事必须要做完——看见那边空着的田地了吗？那是节度使的职田，尔等将它种完便可回家。”

　　还要给节度使种完地才可以回家？

　　人群开始交头接耳，另一边那些家奴已经将锄头铲子取了出来，让他们以户为单位，每户分五亩地，从现在便要开始干。

　　张氏被发了一把锄头和两柄铲子，有人将她带到了地中间。

　　“先挖一个大坑，要用做储水。”那人命令道。

　　张氏向四周望了望，夜幕太深，又下着雨，他们这一百多户人散在千亩土地之间，彼此根本不能相顾。

　　卢顺德披着蓑衣站在农庄的露台上，身后跟着李问道和另外几家的家主，他们的神色都很严肃，眼底尽是冷厉。

　　“城里都安排妥当了吧？”

　　“安排妥当了。赵铎本就没有深夜出城的习惯，就算今夜他突发奇想，也安排了人在城门口守着向他喊冤。他不是日日标榜自己爱民如子吗？不缠到天明绝不会让他离开。”

　　“农庄周围呢？”

　　“这附近大都是我们的人，即便是偶尔有几个旁的人，也只会听说是节度使要趁夜赶种自己的职田罢了。”

　　卢顺德点点头：“赵铎这小子不好对付，万不可大意！”

　　赵铎确实没有深夜出城的习惯，但金千城有。

　　自从上次被赵铎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就理所当然的怂了下去，什么报不报仇的，那都是能吃饱肚子之后才能想的事情。好不容易赵铎没有赶他走，还让他当了个账房，他很珍惜这份工作。

　　节度使俸禄中最大笔的收入不是禄米和月俸，而是职田收入。节度使忙于公务管不到这片田地，他这个账房不能不管。只是平州家家户户都在春耕，他买不着人，也雇不上租户，跑了小半个月，嘴角大燎泡起了好几个，眼瞅着春耕就要过了，他只好偷摸带着富州，富邑，富郡三人趁夜来干活。

　　干到三更刚睡下没一会儿，便听见地里有响动。

　　金千城把三人招呼起来，趴在临时搭的草棚子底下看，只见就在离棚子不远的那片地里有人在劳作，他脑子里一片问号，也没细想，披起衣服钻了出去。

　　还没靠近，那老丈先嚷了起来：“节度使家的，这坑都挖了一人深了，还不够大？这是要蓄多少水啊！”

　　金千城差点就张嘴应了，但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头，他连忙捂着嘴巴，啪一声，又趴回了泥里。

　　远处走来一个人，探头看了看：“还不够深。干活都麻利点，天亮之前挖不好，惹得节度使发火，你们还真想去给别人家当奴隶不成？”

　　那人转身又走了。

　　金千城听见挖地的老丈狠狠挖了一锄，满是愤懑的抱怨道：“你们说说，这节度使是不是折腾人。既然那契书是假的，就该放我们回去，却还要替他种地。种地也就罢了，在中间挖坑蓄水这事儿，我种了半辈子粮，还从来没听说过呢！要我说，还不如好好呆在檀州，跑到人家的地盘上，不也是任由人拿捏？”

　　这不对啊！

　　金千城拧紧了眉头，他家节度使要是能有这么聪明，知道抓丁壮来替自己种田，他也不用每天忙得跟个灰孙子似的。而且最近节度使严查的便是入境田户一事，若他想要征用这批人，光明正大的做就是了，还不会得罪人，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给自己抹黑？

　　金千城不敢起身，一点一点挪回了草棚子里。

　　“富州，你用最快的速度回去，把节度使叫来！”他低声说道。

　　三人中最壮实那个老仆立刻蹦了起来，都没问问别的，如猎豹般向卢龙城方向冲去。

　　卢龙城有宵禁，半夜城门不开。

　　富州到了城楼下，发了疯一般砸门，只会说几个词，便反反复复大喊：“节度使，节度使……”

　　说来也巧，这几日城中不安定，为了不让城里的武装力量出乱子，邢君牙每天夜里都会亲自在几个城门间巡逻。他不但认得富州，还敏锐的察觉的，恐怕有大事发生了。

　　“看好城门，某亲自去见节度使！”

　　邢君牙带着富州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疾驰，很快便到了赵家。更巧的是，赵家还亮着灯，赵铎穿戴得整整齐齐，正在中堂与人说话。

　　“叔父不在卢家，卢家的家丁也全部被他带走了，某担心节度使安危，特意来府上等候，您既然已经回来，卢某也就放心了。”

　　卢易垂着头，声音低沉，措辞客气。叔父和节度使可谓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很尴尬。

　　说实话，赵铎确实吓了一跳。

　　几个时辰前他抓了解旭，这会儿可能刚进大牢，还没有正是开审，卢家那边就有了动作，这官衙里处处都是他们的耳目，幸好这些人还没投靠燕军！

　　得赶紧培植起自己的班底，世家的人好用却不可靠。除非自己的目标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封建贵族，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否则就一定会跟他们发生利益冲突。若是这些家族聪明，愿意妥协还好，若是不愿……

　　他不由得偷偷看了眼李胜景，这货是来替送李老爷子回信的。如果有一天他和李家闹成现在卢家这副模样，不知道能有几分胜算。

　　三人一盏茶还没喝完，邢君牙便带着富州进来了。

　　富州汉话不行，一路上只会重复“节度使去田里”这一句话，此刻看见李胜景，他就像是看见了大救星，都顾不上礼节，劈里啪啦把地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是没听见那老丈和家奴的对话，但看见有人在种地，而且金千城去了一趟退回来就变得很是着急，那定然有大事。

　　“所以很有可能是卢顺德带着卢家的壮丁去帮我种地去了？”赵铎大惑不解。

　　这货是啥意思，用劳动来向自己表示他服软了？

　　堂堂一家之主，不会用这种小学生的道歉方式吧！而且他应该知道，他犯的是大唐律，是国法，与其想让自己通融，不如主动辞官来保全颜面。

　　而且，金千城这小子正愁没人种地，若是有人主动帮忙，他只会偷着乐，有什么好着急的？

　　赵铎隐约觉得有大事发生，反正大家都没睡，索性令邢君牙点了两队巡夜的士卒，带着刘武等人，准备出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