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侠与士
赵铎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个有大志向的男人。
黑龙摁着刀柄,一步步走下木阶,朗声高诵:“沛泽水畔黑龙王,纯着黑甲黑背裆。长槊侵天半,黑刀耀日光。入水吃鱼鳖,出水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范阳死,斩头何所伤!”
他挑衅的看向赵铎:“赵兄以为黑某这歌做得如何?”
”不太行。”赵铎不慌不忙的摇头道,“不过是借了王薄之语,既无才气,亦不合时宜。”
噌——
黑龙还没说话,他旁边那群被他挑动得激动不已的武林人士却先跳了起来。
“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我看黑龙大当家做的这歌好极了,读起来也舒服,听起来也霸道!”
“可不是嘛!皇帝老儿都跑了,这天下乱了套,正是我辈大展拳脚之时。”
“官军就是官军,这小子怕是想要咱们去范阳送死呢!”
黑龙也沉下脸,冷冷看着赵铎:“当年隋失其鹿,天下共逐。如今这天下,不也是如此?”
“自然不同。”赵铎丝毫没有惧怕之色,“黑龙兄做了首歌。赵某也该作一首还送黑龙兄,可某年纪尚小,自己写不出,只好用别人的。这首诗在我大唐诸军中可是流传甚广,亦是我辈官军之心意所在。”
黑龙又不说话了。
赵铎负手而行,走一步,念一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赵铎念完,心中一声长叹,本想宁死不做文抄公,却还是借了李贺老弟的诗,这首南园其五不但不流传甚广,甚至连他的作者都还没生出来呢。
但此言一出,效果却是极好的。
黑龙坐了回去,半晌才颓然长叹:“呵,看来四姑娘确实没有骗我,大唐官军还有这等志气,此鹿未失,确实不合时宜。”
刘武和其他那些武林人士完全没看懂两人的交锋,只是一会儿被撩拨愤怒,一会儿又把撩拨得热血沸腾。还没反应过来,赵铎和黑龙已经坐在一起喝起酒来。
“睢阳城外有十几万万人,六成是在汴州,郑州,宋州等地抓的丁壮,剩下四成是三月之后从妫州,檀州,幽州新来的。睢阳已经是不可救了!先前迁娘要去之时,我便劝她三思,但她不听我的劝说,到了如此地步,人力又能作何?”
“亳州、徐州、泗州有兵数万,战力比新募丁壮要强。”
“哈,他们要出兵早就出兵了,岂会等到现在?贺兰进明是个清高文人,许叔冀是个奸诈小人,尚衡是个无知庸人。你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黑猴兄弟溜进城去救人呢。”
赵铎发现这个黑龙名为沛泽的水盗头子,实际上却对官军却是十分了解。而且他酒量特别差,三杯黄汤下肚便开心的招呼各营寨弟兄架起火堆,说要给赵铎他们接风,还搂着他肩膀,亲热得跟亲兄弟没两样。
其他的沛泽盗见怪不怪,还跟着挺开心,纷纷搬来酒肉鱼虾,把停留在外面的士卒们全拉了进来,相互拼酒,扳手腕,比爬树,玩得不亦说乎。
赵铎差点以为自己进了什么杂技团,进门时那种危机感再也找不回来了。
“赵大当家的,只要能救出总把头,咱们这些弟兄全部都听你使唤。我黑猴,水上漂第十五代传人,三丈高的城墙,三丈宽的水面,给我一根小树枝,说上就上,说过就过,都不带含糊的!”
“他那不算什么,要说进退自如,还得看我黑鼠。我跟你说,老子打洞不靠铲子,就这两只手,看见没,这两只手,半个时辰,能把这地下挖空!”
“你他娘的算什么本事,敢不敢跟俺比力气?”
……
不知不觉,他们又攀比起来。
赵铎把黑龙的胳膊挪开,起身出了营寨。
陈夏和春娘站在波光粼粼的湖边说话,看见赵铎急忙躬身行礼。
“他们吵闹惯了,其实心眼不坏。黑龙兄祖上出过英豪,自己科举却屡屡不中,后来害了眼疾,心灰意冷,言谈之间多有大逆之意,可若他真的行大逆之举,留在贝州之地更好,又何须来沛泽呢?”
赵铎笑了笑:“我知道。刚才已经跟他们聊过了,沛泽盗多是江南、山东这一带的百姓,因为逃避租税才聚在此处,跟军都山上的逃民差不多。那几位寨主不过是会些绿林功夫,既非出身名门大派,也不是盗贼世家。在此也就是为了讨生活罢了,不但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还多行义举——四姑娘能与他们相交,我自然也是信得过他们的。”
陈夏神情有点复杂,担忧之中又带着些许激动和期盼:”您可有将四姑娘救出睢阳之法?”
赵铎握拳胸前:“本来没有十成把握,现在有了!”
沛泽群盗的篝火狂欢直到天命才停止,大家醉得东倒西歪睡了一片。对于他们来说,粗糙的鱼汤和糙米饭也是像佳肴,而对于另外的人来说精致的佳肴,还不如几石糙米饭。
南霁云看着眼前如流水般呈上来的饭食,只觉得胸中悲愤难当。
贺兰进明高坐堂上,拢袖提箸,轻轻夹起块雪嫩的豆腐咬了一小口:“今日这金镶白玉做得极好,南将军为何不动箸,可是这些菜色不合胃口?”
南霁云深深吸了口气,虎目之中泛起泪光:“不是霁云吃不惯精细美食,而是睢阳城中的僵尸已经有一个月没吃过饱饭了!霁云虽然很想独自吃着一顿,但实在难以下咽。大夫你手握强兵,却丝毫没有分灾救难之意,这难道是忠义之士该有的行为吗?”
贺兰进明搁下筷子,脸色也沉了下来:“怎么又说这样扫兴的话?本使好意设宴款待你,你却指责本使不讲忠义,这便是张巡的御下之术?”
南霁云霍然起身,唰的抽出了佩刀。
贺兰进明的亲兵们被吓了一大跳,连忙从堂外跑进来,将南霁云围住。
贺兰进明也被吓坏了,一掌拍在案几上,大声怒斥:“南霁云,你想造反?”
南霁云眼泪哗哗往下掉:“霁云不敢!我南霁云既然不能完成主将的托付,本该以死谢罪,但睢阳之围未解,还须战士奋力拼杀,故不敢死!那就只能留下一个指头以示霁云已尽全力!”
话音未落,刀却已经落下。
贺兰进明心中一跳,周围陪客之人也是齐齐惊呼。
南霁云将断指狠狠掷在堂中,仰头大哭着向门外走去,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出手拦他,那些士卒甚至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脸。
贺兰进明一屁股坐回了坐榻上,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