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九月十四日,阳周县外的阿房谷内竟驻扎着一批甲士。这里之前是呼衍邪南下打秋风的一个留滞地,现在重新被白土县都尉启用。凭借着匈奴残留的木桩与藩篱,不消两日这里便又成了一处军营重地。
此时白土县的都尉正在阿房谷军营大帐中接见一位黑衣男子。
“成郕将军。”黑衣男子轻笑一声,指着帐外能容千人的校场,“都到了这一步了,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成郕微阖双眼,面色阴郁得能滴下水,半晌之后才含怒低喝,“本都尉可从未想过会行背叛之事!”
成郕之父战死于邯郸之战,其母也因操劳而亡,早已孑然一身。如今戍边十数年,对这上郡一方土地也有了乡情,若是能在这里获得一亩三分地也算不错。
所以在乐易找上他的时候,自己还真天真的以为他是在替公子做事,毕竟一方面成郕并未发觉调令有假,另一方面借调卒役给司马逪开辟梯田这种事于国于己都是好事。
因此成郕收拢了本该归乡的卒役,随后亲自来到了阳周县,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公子的辟田之法。在看到一面阳坡都能辟作耕田之后,成郕及其亲卫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欣喜,那发自内心的、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十数年的坚守,哪怕朝廷给家中免赋,不少士伍早已生了疲惫之心,现在看到授田的可能就在眼前,怎得不振奋。
成郕当即便作出了决断,打算将手头的卒役以百人为批次,分批派给司马县长供其驱使。
乐易也适时的将公子九月初六在肤施军营的一番演讲转述给白土县的边军士伍听,又有亲卫的所见所闻的自证,军心难得振奋。而乐易也凭借这次成功的复述,在军中混熟了脸,有不少军官亲近于他。
当时成郕并不觉有异,只觉攀附权贵,人之常情,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但随后乐易在收到肤施的消息后,情绪明显低落。在一次酗酒后终于“崩溃”,说着什么“肉食者蛇鼠一窝”“阳周所开新田迟早会落入大户手中,我等民爵之人毫末也无所得”之类奇怪的话,然后发起了酒疯。
闻讯赶来的成郕好一阵安抚,才让乐易说出了实情。
“公子鬻爵于豪强,使其兼并合法。”
“什么?”
成郕有些难以置信。
加之乐易此事在营中闹得还颇大,旁观的士伍众多,一夜之间军中士伍便都知道了这件事。
士伍在短暂的亢奋不满之后,又都默默回到了岗位,但低沉的士气肉眼可见......
成郕放下门幔,帐内顿时一暗,“乐公子还真是好本事,竟说动了本都尉半部手下。”旋即发问,“你那日所言......”
“无半句虚言,皆为实情。”乐易依旧噙着笑脸,“全是真话的谎言最难识破。”
这时的成郕才后知后觉,“有你们这群蛊惑人心的歹徒在,怪不得公子会选择鬻爵!”成郕这才发觉旧魏豪强大户的势力竟渗透到了上郡的方方面面,怪不得公子被迫选择相对温和的绥靖对策。
“呵呵呵,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乐易再难扼制嘴角的弧度,“不知是谁说的公子之仁近乎于弱,担不起这秦国的江山。”
况且乐氏家主的本意就不是反秦,当然他一直都在为这个目标而准备,只是眼下这个是时机并不妥当。榆中地与河南地聚集了秦军五十万之众,区区一个都尉的兵力又算得了什么。
乐缮的意图就是让上郡乱起来,先挑动积怨已久的戍卒,然后再联系不甘失败的呼衍氏部族或者其他匈奴部族袭扰边境。一旦公子与蒙恬等无法在短时间内稳定局势,就能有力动摇其政策,再加上朝中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上郡仍能成为旧魏势力的自留地。
“本都尉是不会让尔等小人得逞的。”成郕恼怒地回了一句,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指乐易。
乐易丝毫不惧,迎着成郕噬人的眼神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而成郕的目光也在乐易的逼近中逐渐慌乱起来。若不是他的默许,乐易也无法军队领至这里,而且现在这个军营中无一人是自己的亲信。
“你当我真的不敢吗?”
“私以为将军不敢。”
“你!”
成郕恼羞成怒,收剑便欲直刺,但临了头却化刺为劈,将身侧的案台一剑劈成两半。
乐易脸上毫无波澜,但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也怕成郕一怒之下会砍了他。
“放过他们,他们才刚及冠不过旬月。只要乐公子承诺放过他们,郕自会惟你是瞻。”
“将军爱兵如子果不其然。”乐易重新噙着笑容。
说来也怪,一般高级军官的亲卫都会从久宿沙场的老兵中挑选,而成郕却从刚服役不久的青壮中挑选,根本不在意其是否有作战经验,只在意其是否足够年轻。
这其实跟成郕渐老的心态有关,他就喜欢看着潮气蓬勃的年轻人在校场挥洒汗水,回忆起以前与自己同宿同吃的袍泽们,然后感叹一句,“年轻真好。”
而且现在匈奴呼衍氏部族归附,边境胡患渐平,也不需要老兵了。偃武修文,马放南山,成就万民乐业才是未来。
或许是成郕逐渐松弛的神经,或许是乐易所表现出来的友善。在一天夜里,成郕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乐易收买的军官所擒,而他的亲卫也被其所困,无奈之下的他只好举手投降。
“孙子确实有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不过将军似乎只记住了前半句,却忘了后半句,‘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成郕听后阖上双眼,然而乐易还不忘继续补刀,“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我闻秦武安君白起,起于毫末,成于三晋,仅长平一战便坑杀四十万赵军。其凶名赫赫,可止小儿啼哭。
呵呵呵~
想来将军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不然也不会被袍泽之情所困。”
“哼!若是乐公子只会左顾他言,那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既然如此,不妨让我的亲卫好好照顾将军。”乐易临走了还不忘诛心,“他们可比你那些亲卫可靠多了。”
乐易出了门,朝门口的卫卒轻轻点头,其便心领神会,与一旁侍立许久的几名卫卒鱼贯而入中帐,只留一人在门口看守。
旋即里面便传出了成郕惊怒的吼声,“乐易!”
乐易微微回头,鼻翼翕动,发出无声的冷哼。
外强中干,不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