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怀揣着不同情绪与心事的人，你能在这里见一个遍。就算悲伤的人与欢乐的人相撞，也并不会冲淡彼此身上那股独特的情绪氛围。

　　虽然各种不同的人于此来来往往，但大体上来说，人们的情绪是分层的。

　　产房算是医院中少有的以欢乐为主的位置，但此时此刻，手术室外的气氛却沉闷得可怕，两家人聚集在一起，悲伤几乎要在墙壁上凝结成水珠。

　　三个老人都盯着站在护士前方的林天涯，视线如锁链般绞得他喘不过气。

　　护士却丝毫没有照顾他情绪的意思，直白短促地问道：

　　“保大，还是保小？”

　　“以你夫人的情况，保下来也未必能再次生育，我们得说清楚了。”

　　“时间有限，你不做出决定的话，我们就按规则保大了。”

　　林天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这样的决定，他双目瞪大，下颌无意识地张开，面色仿佛沙漠中缺水的枯木——而在半小时之前，那里还灵动如春日的花蕾，只待一个好消息令其绽放。

　　“不能全保吗？医生，求求你，我就这一个老婆……”

　　护士似乎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是摇摇头：“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除非你能找来一个有治疗能力的职业者。”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林天涯一言不发，只顾呆呆地盯着护士身后，仿佛要透过手术门看见病床上的妻子。

　　一个有治疗能力的职业者——这是希望，但不是他们能拥有的希望。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当着母亲和岳父岳母的面做出决定。

　　“我要保……保……保……”

　　他仿佛回到了咿呀学语的儿时，说着反复重复的话，试图让周围人理解自己的意思。

　　手术室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主刀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母子平安。”

　　林天涯腿一软，跪在了两人面前，泪水夺眶而出。

　　护士跟着医生走回了手术室，她的心情其实并不比外面的家属平静多少，但面对这种痛苦的情形，她必须在家属面前保持冷漠的表情。

　　她忙不迭地问到：“怎么做到的？”

　　孕妇本身体虚又产道大出血不能动刀剖腹，胎儿被脐带缠脖且胎位不正……这种情况下，怎么做到母子都保下来的。

　　说到这个，医生也有点沉默，抬头看了看刚刚负责超声的同事：“你来说吧。”

　　那同事盯着擦完血迹正在测重的婴儿，用一种怀疑人生的语气说道：“刚才这个宝宝……在子宫里用手把脐带扒拉理顺，然后自己调到了正位……”

　　护士：“？”

　　她在产科工作了快三十年，什么事情没见过？

　　不好意思，这种事真没见过。

　　医生补充道：“虽然这导致了一定的盆腔扩张，产道撕裂也更严重，但至少母子平安……话说回来，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听闻此话，众人都一愣，是啊，少了什么？

　　还是称体重的护士反应了过来，看着眼前这个睁眼盯着自己的宝宝，直接两巴掌朝屁股拍了下去。

　　“哇啊啊啊——！”

　　中气十足的哭声响彻在手术室里，高昂而嘹亮，一直传到了走廊家属们的耳中。

　　宣告着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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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窒息，逼仄，昏暗，宛如将一只大象真的塞入了冰箱之中。

　　这就是林泽此时的感受，而他就是那只可怜的大象。

　　好在他发现自己勉强可以活动手脚，因此尽力给自己调整到了一个相对舒适的状态。

　　然后，奇特的挤压感传来，他看见了光明，听见了嘈杂的人声。

　　睁眼盯着手术室里的景象看了一段时间，林泽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变成了一个婴儿。

　　在护士的帮助下，他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啼哭。

　　其实他并不打算哭来着，只是打算叫唤两声，但声音喊着喊着就忍不住变得高昂起来。

　　事已至此，不流下眼泪是他最后的倔强。

　　他被放进了保温箱中，在这个小房间里和四个婴儿无聊地待了一个多小时，又被护士裹上一层布抱走了。

　　穿过走廊和两道门，林泽来到了一个热闹而冷寂的病房中。说它热闹，是因为房间里人满为患，说它冷寂，则是房间内落针可闻。男女老少各种各样的视线都死死盯着他，让他感觉后背毛毛的。

　　一个长相普通的男人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护士，这，这我儿子？”

　　“嗯，你儿子，让母亲起来喂口奶吧。”

　　“诶，诶！好的，您辛苦了，谢谢你们，谢谢……”

　　男人接过了林泽，两人的眼神交织在一起，林泽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父亲，便张嘴对着他笑。

　　“他冲我笑了——”

　　这是他的儿子，他林天涯的儿子！

　　林天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好像一团热气在自己胸中炸开，泪水没有夺眶，而是沉淀到了脚底，让双腿紧紧地和地面黏在一起。他后来知道，这种沉甸甸的感觉，写作父亲，读作责任。

　　“老林……”

　　从病床上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喊，林天涯赶紧来到妻子秦伊娜身边，将孩子拱在怀里展示给她。

　　“伊娜，你看，儿子在这，你看，他刚才冲我笑……”

　　秦伊娜神情憔悴，此前的失血让她面色惨白，蓝绿色的血管如根须般爬满皮肤薄弱的区域。

　　这个瘦小的女人就像是一只沙漠穹蛛，奉献自己的生命以孕育子代，而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孩子——林泽，不仅有九斤重，而且白白胖胖，精神焕发，就像刚出炉的包子一样惹人喜爱。

　　秦伊娜伸出恢复了一些力气的手，将林泽搂在了身上，孩子的重量甚至有些压迫到了她的呼吸。

　　虽然她看上去随时会晕过去，但身体已无大恙，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林天涯将其它人都赶出病房后，秦伊娜开始喂奶。和身体的其它部分不一样，她的胸部显得圆润光滑，顶部微微泛着红光，已是为孩子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

　　林泽张嘴吮吸了上去，只是微微用力，清甜的乳汁就如喷泉般涌出，滑入腹部，为他提供宝贵的成长养分。

　　秦伊娜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林泽，感受这个温暖的小团子吞咽时产生的吧唧声。

　　她偶尔抬头看一眼林天涯，看见后者傻傻地站在原地看母子两人，嘴角已经扯到了耳根。

　　她并不怪这个男人愚钝，只是出声提醒道：“去把小床整理一下，便盆准备好，再给我倒杯水。”

　　“哦，好，好！”

　　林天涯立刻就去行动了，但在初期的紧张过后，欣喜充斥了这个男人的身体，让他整个人都软乎乎的，左右脚打了架，险些平地摔上一跤。

　　秦伊娜等林泽松嘴，低头在他的头上留下一个吻，胎毛刺得她的嘴唇有些发痒：

　　“宝贝，欢迎来到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