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宋家认亲宴
天边浓云聚集,烦热的夏季即将过去,潮湿的秋季也随着雨季一同到来。
又是一场阴冷、绵密的雨,雨水落在窗户的玻璃上,汇成细长的水流蜿蜒而下。
室内一灯昏黄,杏疏单手撑着下巴,手肘支在窗台边,侧头望着窗外的方向,眸光却没聚焦。
烟澜市于大陆的北端,最近的海洋在西边,常年雨水横行,人称“世界雨都”。
夏季年年暴雨如注,雨水瓢泼如倒灌,却也短促,像一场来去匆匆的烟花。
而若抬头望向秋季的天空,便如蒙上了一块铅灰的幕布,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飘着细雨,晴日难见。
女孩额头抵着玻璃,鸦黑的睫毛微垂,眼珠漆黑,暖光照下,纤细、单薄的影子投在玻璃上。
她推开窗,叮当叮当的落雨声涌入室内,丝丝寒意也随之渗了进来。
杏疏好似不觉这股寒意,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色丝织衣,甚至将手探出窗,任由细雨拂过手臂,感受那种轻轻的冰冷感。
漆黑的眼珠倒映着模糊雨景,眼前闪过明明灭灭的光亮,女孩斜靠着窗户,仿佛全身都要融入雨中。
这是从仙境回来后的第二天。
好无聊。
为什么这么多雨呢?
杏疏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眼皮微阖,仍旧是那一副不太精神的模样。
手心接着凉丝丝的雨雾,思绪像一根棉线,牵引着她陷入了梦境。
那年深秋,风轻,水凉,天边聚集深黑的浓云。
她抬手接过一片飘落下的、微微卷曲的叶子,转过头去,风刮过,满树的粉白的花纷纷扬扬。
纷乱的花影里,女孩转过头。
刹那间,风,花,雨,月通通消失,如同古老的录像带转场一般,视线断片一瞬,再抬眸时,刺目的火窜了上来,一双固执而疯狂的眼睛烙印在视网膜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来承受这百世轮回之苦,为什么要我来见证这些,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反复无常的命运?!”
“我凭什么为这个世界付出一切,又凭什么只有我要背负世界,十次,二十次,一百次……呜,为什么是我。”
“重复的考验,重复的背叛,重复的错过。重复,重复,重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个模糊的人影,伏跪在地上,双手似乎在虚抱着什么。
是谁呢?
杏疏站在虚空里,她敛起眼睛,努力分辨。
有一点她很疑惑,似乎每次做梦,她都不是梦中的某一个角色。
按照一般常识来讲,做梦的人应当扮演者梦中情景的某一角色,做梦的人不会记得自己在做梦,做梦的人会沉沦。
但她不会,她清醒,冷静,审视梦境。
她向前走。
她看见一名女性,金色的头饰,粉色的衣裙,裙角似乎在燃烧,烧出黑色的灰烬。
她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走。
突然,那名原本背对她的女性猛地扭过身。
她看见她张口——
那人说,你是谁?
与此同时,白雾聚拢,所有视觉和听觉都消失殆尽。
梦醒了。
……
杏疏猛地惊醒,大口喘着气,手指微微蜷缩起来,瞳孔一直在晃动。
平缓呼吸后,她开始思考刚才的梦。
自从用鹿荏的身份回到过去参加阁主争夺战,她就不停地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梦见自己,有时梦见别人,唯一特别的,便是她永远不会陷入梦中人的视角,而且厌烦的是,醒来后,梦里的记忆又急速褪色,只有零星的断断续续的碎片。
......真是麻烦。
杏疏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决定找点事做。
她把之前写好的符全部重新拿出来,坠在银铃吊线上的琉璃石泛起微弱的蓝光,她调动水精灵的信物作为媒介,给符注入进仙力,给符做了一层掩盖,让人误以为这是由仙力具象化的攻击手段,而非纯人类造物,给她「鹿荏」的仙子身份上一层保险。
窗外还在下雨,这时,一通电话打来,杏疏没多想,顺手接起,耳边传来一阵懒散的声音,她几乎能想象到宋矜楚正悠闲地躺在懒人椅上跟她通话。
“我的好同僚,我家晚上有个宴会,要不要来玩啊?”
杏疏用拇指摁了摁手心汇集的水坑,也用懒懒的声音反问:“玩什么?”
“就是我这边的真假少爷片场要开幕啦,这场宴会是为了公布那位真少爷男主回归,要一起来一场角色扮演吗?”
“怎么样,来不来?你不来我一个人演戏多少没意思。”
杏疏想了想,问:“随便加群演,你就不怕导向不符合预期的结果?”
“不怕啊。”电话那头的宋矜楚似乎伸了个懒腰,语气时时带有一种慵懒感,是尊贵的小少爷的惯常带着的口吻,“我又不在乎,反正剧本又没细节要求怎么被打脸,每天都要凹一个豪门纨绔形象难,被打脸吃瘪还不容易?”
杏疏:“……”
凹豪门纨绔人设我怎么觉得你乐在其中呢?
“听起来没什么意思。”杏疏将手掌侧竖,水珠顺流滴下。
“有宴会哎,吃喝玩乐还不够?演完退场咱们直接去别的地方嗨呀,泳池party,高级会所什么的。”
“谢谢,虽然但是,我得提醒你,我现在的身份是未成年,传出去,不会令你的道德败坏程度恐怕要打入地狱十八层了。”
“那你去不去?”
“去。”杏疏即答。
外界传他道德败坏关她什么事。
宋矜楚:“......”
*
夜色融融,天穹无星无月,一辆通体漆黑的车在雨幕中穿行,金灿的路灯连缀成线,一路延伸向前。
城市之光在雨幕中显得愈加朦胧不清,水花溅落在水洼,风声夹杂雨声,天边闷雷滚滚。
“轰隆隆——轰隆——”
“我跟你说,我这位真少爷大哥的人生经历蛮典的,自小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生活在底层,上学时间出门去打工兼职攒学费,长了张帅脸,有个福利院的小青梅。”
“后来呢,凭借大男主应有的毅力和天才般的学习能力,成功在半工半读的状态下硬是考上了全国top的大学。最终在一次献血活动中,成功被我家找回,也就举办了这次的认亲宴会。”
杏疏吐槽:“我在想,认亲就认亲,真的是需要做一场邀请了全市的大人物的大宴会来宣扬这件事吗?有点像作秀。”
宋矜楚晃了晃高脚杯,无所谓道:“这算是豪门的一种规则吧,宋家作为烟澜市最强盛的家族之一,掌控了这座城市几乎一半的科技产业,在全国也具备一定的影响力,这场宴会与其说是认亲,不如说又是一次权力的巩固。”
他嗤笑一声:“通过某种形式不断地向外界展现自己的强盛,已达成某种威慑效果,说作秀倒也没错,所谓认亲宴,除了真的是在对外宣发宋家血脉,更是在透露着一些信息。”
“透露着——继承人尚且未知的信息。”
说完,他垂下眸,抿了一口高脚杯里的雪碧,懒洋洋地瞥了旁边的女孩一眼。
杏疏“哇哦”一声:“你这边的人听起来挺,呃……”她努力想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后憋出一个词,“丰富。”
“这么说这位跟你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大哥是没血缘的假少爷啊,你对他有感情吗?”
说完她又朝宋矜楚眨了下眼,指了指他的高脚杯,用眼神暗示:我也要。
宋矜楚从手边拿出另一只高脚杯,倒好雪碧递给她,比出了个表示“有品味”的大拇指。
接着他又悠悠道:“一般吧,上学时就不常见面,他被我爸当成继承人培养,每天忙得要死,我是放养,没人管我在外面花天酒地还是在仗势欺人。”
杏疏盯着酒杯里的气泡,小小的、密密麻麻的黏在杯壁上。
“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不是亲生的,血缘纽带都没了,你爸不对你假大哥好点,还要高调宣布亲生儿子归来,不知道图啥,就不怕你假大哥反咬他一口?”
“鬼知道?”宋矜楚又是一副没骨头的样子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眼尾露出愉悦的弧度,嘴唇抵住杯口。
“……”司机在前座开车,通过后视镜无意间看到二少爷给身旁的那位小姐递酒杯,心里微微讶异,但脸上没有任何表现。
宋家二少,在烟澜市目下无尘、横行无忌的形象是深入人心,他恶劣、矜贵,游走于各类纸醉金迷的场所。
攀附他的人争先恐后,追逐他的人亦不计其数。外界社交对他的评价是玩世不恭,高傲自矜,是风流多情的豪门贵少。
但作为能常常见到私下里的宋家二少爷的司机,能看到的东西却更多。
宋矜楚并不纸醉金迷,甚至对此厌倦,他的脸皮上挂着笑是给外界人看的,真实的他淡然得令人生寒。
而现在……
司机隐晦地透过后视镜探看后座的两个人。
然而对上的的,正好是宋矜楚随意,淡漠的一眼。
司机的心微微一窒。
为宋矜楚工作了五年,已是明白其这一眼的含义。
他埋头开车。
对话还在继续。
“不过你说得对,不仅要提防一下那位‘亲’大哥,假大哥也要。防止他哪天背后也要捅我一刀。”宋矜楚直起腰背,扭头看向杏疏,撑着下巴勾唇,桃花眼融着一点细微的光。
他似无意似有意地说着,在被雨水和灯影模糊的车窗中,声音仿佛都被模糊:“你可要帮我啊,你可是我最信任的人。”
杏疏眉毛都没动一下,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急速倒退的灯光与夜景:“请问我们认识多久呢?”
“七天啊。”
杏疏心里吐槽,那请问你那最信任从哪来呢?
仿佛能读到杏疏的内心一样,宋矜楚表情夸张道:“我们难道不是一见如故的好朋友吗?”
“那我对你‘一见如故’持保留态度。”
车轮滚动溅起水花,雷声轰鸣,一缕垂直的电光出现,随后逐渐扩大,撕开了黑暗。
沉重繁冗的古朴大门被推开,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像蛛丝一半攀满三米高的大门,庄严又沉默,如同这个雍容华贵的家族。
侍从在杏疏与宋矜楚踏入大门的那一刻便纷纷弯腰行礼,低眉垂眼,西服领口绣有银色金银花。
杏疏环视一圈。看见金碧辉煌的大厅,穹顶的水晶灯投射下金色的光芒,堆叠成塔的高脚杯倒上了血红的葡萄酒,错落的长桌铺上了白桌布,桌布上摆满了切块的牛排和精致的甜点,银色的烛台程芳蜡烛,火苗在烛尖微微晃动。
他们走在红地毯上,触感很软,地毯铺就的地方通往一道短阶梯,白瓷砖的阶梯宽度约有二十米,在阶梯尽头,有一块小平台,后背是一扇彩色的玻璃窗,映照着绚丽的色彩。
“哇哦。”杏疏的什么嗓音没什么起伏。
“你这个感叹没有说服力。”宋矜楚随意接话,指尖习惯性地轻触耳钉,目光逡巡了一圈,没看见他那位便宜亲大哥,也没看见那位假少爷大哥。
宋鸣琛果然没来。
宋矜楚漫不经心地环视这座金碧辉煌的古堡大厅,耳骨上打着的黑色耳钉闪烁。
也是,足够辉煌、明亮、也才掩饰得了宋家滔天的权势下,近乎腐烂的冷漠与利益至上。
杏疏秉持宴会就是用来吃的人生准则,自行就走到了摆满餐食的桌前,目光在各种装盘的食物中逡巡,最终拿起银色的餐叉将一块牛排送入口中。
宋矜楚就跟在杏疏身边,看着她挑选食物,时不时指着几份蛋糕或熟食说这个这个好吃,还有什么柠檬和奶油蛋糕混着吃好吃。
杏疏怀疑地瞥了他一眼,宋矜楚眨眼,张嘴小声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杏疏尝了一口,表情扭曲。随后,刚刚表示最信任她的宋二少收获了一张被糊了奶油的脸。
“哎哎哎……我这样等会儿要怎么见人啊。”他咕哝了一声,侍者反应速度极快地为宋矜楚送上了擦脸的毛巾。
杏疏继续觅食,刚转头,脸上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宋矜楚笑嘻嘻地用手指把奶油按到了她脸上。
杏疏:“……”
这人好贱。
侍者给她也送上了毛巾,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眼神有些古怪。
杏疏几乎能从她的眼神看到一句话:豪门也有小学鸡?
她慢吞吞将脸转会向宋矜楚,盯住他。宋矜楚不以为耻,视若无人地还想继续玩奶油,杏疏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爪子。
宋矜楚挣脱后,手指又伸向杏疏的脸。杏疏再次挡住,另一只手沾了大块奶油直接拍到他脸上。
满脸奶油的宋矜楚:……
保持专业微笑的侍者表情没有一丝破绽:……
她再次给宋矜楚递上毛巾。
就在侍者以为他们还要继续而内心极度不平静时,宴会的举办者终于说话了,沙哑低沉的声音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欢迎在场的各位,感谢诸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参加我这场微不足道的认亲宴,见一见我这失散了二十三年的儿子,是我的幸运。”
红地毯的尽头,阶梯的顶端处,两个面容相似的男人立在那。
说话那人中年,举着红酒杯,一抹淡淡的笑意镶嵌在脸上,带着一张惯常的社交面具,眼底显露冷漠与平静。
他身边的男人则年轻许多,鼻梁上架着金丝边框眼镜,面容矜贵,神色淡漠,眸光扫视整个宴会厅,似乎有些厌烦。
这是杏疏的观察,收回视线后她又上下细看了一下宋矜楚,最后得出结论:除了外表,他们一点都不像。
“这你便宜大哥?”杏疏拿起手边的一杯红酒,喝了一口后皱眉。
“是吧。”宋矜楚刚刚唤侍从用高脚杯装来两杯雪碧,现在送来了,就递给杏疏一杯。
“你等会儿表演对象哎,你不多看两眼?”杏疏接过酒杯,抿了一口,侧目望向宋矜楚。
同样长着一张矜贵脸的宋二少歪头看她:“多看几眼干嘛?我不骨不gay,谢谢。”
杏疏:“……”
谢你个大头鬼。
“在这个隆重的时刻,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儿子,宋岚深,目前跟与另一个儿子宋矜楚一同在圣彼大学念书,将来也会接手我的部分事业。”宋家的掌权人姿态淡然,缓缓道,“接下来,请各位享受宴会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稀稀拉拉拍起了掌,宋岚深着一身简练的白色西装,眸光平淡地环顾着那一张张面对他的笑脸,听着那些口头敷衍的奉承话。
他颇觉无聊,朝身边的血缘上的父亲微微一颔首,算打声招呼,便缓步走下阶梯,瓷砖中他的倒影模糊而冷淡。
“走,轮到我表演了。”宋矜楚眼角一弯,漆黑的眼珠被光晃了一下,倒映着杏疏的模样,“他要是要打我,你可得帮我啊。”
……你不如想想他为什么会打你。
杏疏看着手边的蜂蜜小蛋糕想,看在这顿饭的份上,于是点了点头,抿着酒杯含糊道:“行。”
宋矜楚低头按了几下手机,然后放下手机,在觥筹交错的碰撞声中,迈步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