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三载积薪深,忽报长安路已沉。
李密病薨杨氏替,国忠急功诏书临。
智辞蜀地归南诏,暗度陈仓避祸心。
雪夜羊苴咩城暖,新生啼破万山阴。
凤迦异在成都的第三年秋,局势骤变。剑南节度使李密突发恶疾离世,长安旋即派来新任节度使——杨国忠亲信董智光。此人锐意立功,甫到任便重审“南诏质子”旧案,连下三道敕令命凤迦异即刻入长安觐见,言辞凌厉如刀。
王韫夜叩世子府邸,袖中密信沾露:“董氏欲以‘窥探军机’罪名软禁世子于长安!杨国忠在朝堂狂言‘南诏不臣,当犁庭扫穴’!”几乎同时,张巡疾步闯入,官袍未褪:“太学已混入董家耳目,陈老吏昨夜被逐出书院……凤兄,长安去不得!”
烛火摇曳中,凤迦异抚摩着南诏秘使刚送来的苍玉令牌——这是段俭魏亲卫才有的急令符。他忽然推窗北望,轻笑出声:“原来我这张网,终究没能瞒过长安。”转身时眸似寒星:“备车,明日我要亲自向董节度使辞行。”
节度使府堂前,董智光冷眼看着从容下拜的南诏世子。凤迦异却捧出一卷《西南夷族风物志》,声彻厅堂:“此乃三载所学,愿献陛下。南诏九部酋长今冬将盟于洱海,迦异需归国执礼——此乃玄宗陛下亲准的《苍洱盟书》旧例。”他指尖划过卷轴暗纹,那里有阁罗凤早年请赐的唐使印鉴。董智光僵坐良久,终是从牙缝里挤出“准”字。
离城那日,锦江雾锁。张巡于渡口塞来一册手抄《河西舆地纪》,王韫则遣人赠马,马尾缠着示警的赤绦。凤迦异登车时回望这座浸润三年悲欢的城池,忽然想起陈老吏被逐前夜的哑语:“龙归洱海,当记九鼎轻重。”
车队昼夜兼程,过姚州时忽转西行。亲卫燃起松脂火把,沿段俭魏布下的“猿猱道”直插苍山腹地。当羊苴咩城的望楼出现在风雪中时,阁罗凤竟亲自开启城门,父子相拥的瞬间,老王颤抖的手抚过儿子肩胛:“归来便好,吐蕃的獒犬已咬破永昌外城。”
是夜王府地宫,炭盆映着七部酋长阴沉的脸。段俭魏沙盘上插满吐蕃小旗:“穷桑俄芒主力距神川仅百里,唐军却在隽州增兵三千。”凤迦异忽然解下腰间锦囊,倒出数十枚陶片——每片皆刻着成都唐军武库位置、粮草周转周期。众酋长骇然变色时,他取火钳烙烤陶片,隐现的焦痕竟连成剑南道布防图:“杨国忠欲三面合围,我们偏要撕开这张网!”
隆冬时节,南诏王妃临盆。当婴儿啼哭穿透战报频传的夜,巫祝将胎盘埋入点苍山祭坛。凤迦异抱着额间有朱砂痣的婴孩走过城墙,远处吐蕃营火如星河倒坠。“异牟寻……”他轻触儿子攥紧的小拳,“你降生于铁与血中,将来要见的天地,比父王走过的更辽阔。”
永昌前线忽传捷报:山鬼营焚毁吐蕃粮草,穷桑俄芒被迫后撤三十里。捷报与世子降生的消息同时抵达成都,董智光砸碎了最爱的越窑茶盏。而在羊苴咩城暖阁里,凤迦异对着洱海月摊开张巡的信笺,墨迹是新醮的:“长安落雪,有人铸剑待龙吟。”
羊苴咩城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烈。
凤迦异立在王府观景台,指尖的苍玉令牌凝着霜气。远处苍山十九峰如卧虎,雪线以下的密林里,隐约可见南诏武士的玄色劲装穿梭。异牟寻的啼哭声从内院传来,清越如晨钟,穿透了城头呼啸的寒风。
“世子,段将军在演武场候您。”亲卫统领段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凤迦异转身时,玄色锦袍扫过阶前积雪。三年成都岁月,磨去了他眉宇间的青涩,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沉稳。走过穿堂时,撞见王妃韦氏正抱着襁褓,巫祝在旁低声祝祷。那婴儿额间的朱砂痣,在烛光下宛如一点跳动的星火。
“迦异,”韦氏抬眸,眼底带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吐蕃使者今日又来求见,王上为此愁眉不展。”
凤迦异俯身逗了逗儿子紧握的小拳头,声音温润:“母妃放心,吐蕃的算盘,父王与我早已了然。”他直起身时,语气陡然转厉,“穷桑俄芒后撤三十里,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们在神川渡口囤积的粮草,足以支撑半年战事。”
演武场上,段俭魏正指挥武士演练“苍山阵”。见凤迦异到来,这位南诏第一猛将收起长枪,快步迎上:“世子,您看这阵形如何?”
雪地里,数百名武士手持藤牌短刀,进退之间如潮水涌动,阵眼处的弩手暗藏杀机。凤迦异颔首:“段将军布防精妙,但吐蕃骑兵擅长奔袭,需在神川上游设下铁索横江,断其退路。”他接过段俭魏递来的马鞭,指向沙盘,“此处是漾濞江峡谷,最窄处仅容一骑通过,可埋伏弓弩手五千。”
段俭魏眼中闪过赞许:“世子所言极是!不过唐军在隽州增兵,若我们与吐蕃开战,董智光会不会从背后突袭?”
“会。”凤迦异语气肯定,“但他不敢先动。”他从袖中取出张巡的信笺,“张兄在信中说,杨国忠正忙着筹备封禅大典,急欲邀功,却又忌惮吐蕃与南诏联手。董智光虽凶狠,却无兵权调度隽州唐军——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话音刚落,一名斥候跌撞闯入,甲胄染血:“世子!段将军!吐蕃使者带三百骑兵,已至城外三十里,声称要面见王上,商议‘共击唐军’之事!”
段俭魏怒拍桌案:“狼子野心!当年吐蕃逼我南诏割让六诏之地,如今倒想拉我们当挡箭牌!”
凤迦异却冷笑一声:“正好,我倒要看看,穷桑俄芒的使者,能吐出什么象牙。”
次日辰时,吐蕃使者论莽布支昂首步入王宫大殿。此人金发碧眼,身着织金皮袍,目光扫过殿中诸人,最终落在凤迦异身上:“这位便是从大唐归来的南诏世子?听闻世子在成都三年,深得唐皇信任?”
凤迦异端坐不动,指尖轻叩案几:“论使者此言差矣。迦异归国,是为南诏社稷。倒是吐蕃,屡次犯我永昌边境,如今却来谈‘同盟’,未免太过可笑。”
论莽布支哈哈大笑:“世子年轻气盛。如今唐军压境,南诏若不与吐蕃联手,不出半年,必遭灭顶之灾!我赞普说了,只要南诏愿为吐蕃属国,助我击败唐军,神川以西之地,尽归南诏!”
阁罗凤面色铁青,正要发作,凤迦异却起身缓步走到论莽布支面前:“使者可知《苍洱盟书》?当年我南诏与大唐结盟,玄宗陛下亲赐‘云南王’金印。吐蕃若真有诚意,为何不先归还侵占的永昌三城?”
论莽布支脸色一变:“那是吐蕃将士浴血奋战所得,岂能轻易归还!”
“如此说来,吐蕃所谓的‘同盟’,不过是想让南诏做替罪羊罢了。”凤迦异语气陡然凌厉,“回去告诉穷桑俄芒,若再敢越境半步,南诏必举全国之力,将吐蕃獒犬逐出西南!”
论莽布支怒不可遏,猛地抽出腰间弯刀:“竖子狂妄!今日便让你见识吐蕃的厉害!”
“放肆!”段俭魏一声大喝,殿外武士瞬间涌入,长矛直指论莽布支。论莽布支带来的随从也拔刀相向,大殿内剑拔弩张。
凤迦异却抬手制止:“论使者远道而来,何必动怒。”他转身对阁罗凤拱手,“父王,吐蕃使者远道而来,不如先安置在驿馆,容我们从长计议。”
阁罗凤会意,沉声道:“来人,送论使者下去歇息。”
论莽布支狠狠瞪了凤迦异一眼,悻悻离去。大殿内,阁罗凤长叹一声:“吐蕃来势汹汹,唐军虎视眈眈,我南诏腹背受敌啊!”
凤迦异走到沙盘前,目光灼灼:“父王不必担忧。吐蕃虽强,却孤军深入,粮草补给困难;唐军虽众,却由董智光统领,此人刚愎自用,不足为惧。我们只需联合西南诸部,固守苍山洱海,再派奇兵截断吐蕃粮道,必能破局!”
他取过一支令箭:“段将军,烦请你率五千精兵,连夜赶赴漾濞江峡谷,设下埋伏,务必截断吐蕃的粮草运输。”
“遵命!”段俭魏接过令箭,大步离去。
凤迦异又取过一支令箭:“即刻派人联络洱海南部的蒙巂诏、越析诏,告知他们吐蕃狼子野心,若南诏覆灭,他们必遭其害,邀其共同出兵抗敌。”
“世子英明!”众臣齐声应和。
夜色渐浓,羊苴咩城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曳。凤迦异独自来到地宫,炭盆里的火焰噼啪作响,映着墙上悬挂的西南舆图。他取出张巡赠送的《河西舆地纪》,指尖划过隽州一带的山川河流。忽然,他目光一凝,隽州西南的泸水渡口旁,标注着一处隐秘的山谷——那是唐军囤积粮草的地方。
“董智光,你以为增兵隽州便能牵制我?”凤迦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今日我便让你尝尝,后院起火的滋味。”
他提笔写下一封密信,用蜡封好,交给亲卫:“速将此信送与姚州刺史王韫,让他设法联络当地蛮族,趁夜突袭隽州唐军粮库。”
亲卫领命离去,地宫深处只剩下凤迦异的身影。他望着窗外的风雪,仿佛看到了成都锦江的薄雾,看到了张巡在渡口递给他舆图时的眼神,看到了陈老吏哑语中的期许。
“龙归洱海,当记九鼎轻重。”凤迦异轻声自语,掌心的苍玉令牌微微发烫。
此时,驿馆内,论莽布支正对着一盏孤灯,提笔写下密信。他嘴角噙着一丝阴笑,将密信交给随从:“速将此信送与穷桑俄芒大将军,告知他凤迦异已派段俭魏率军赶赴漾濞江,我们可趁机突袭羊苴咩城!”
随从接过密信,悄然离去。论莽布支走到窗前,望着风雪中的羊苴咩城,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南诏的土地,很快就会属于吐蕃了!”
他却不知,这一切早已被凤迦异料到。在他的随从离开驿馆后,一名南诏暗卫便悄然跟上。
漾濞江峡谷,风雪弥漫。段俭魏率领五千精兵,在峡谷两侧的山崖上埋伏妥当。士兵们手持弓弩,目光紧盯着峡谷入口。寒风吹过,他们的脸上结满了冰霜,却依旧纹丝不动。
黎明时分,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吐蕃的粮草车队缓缓驶入峡谷,为首的将领正是论莽布支的亲信。他坐在马上,环顾四周,见峡谷两侧山势险峻,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还是硬着头皮下令:“加快速度,务必在午时前将粮草送到大营!”
就在车队行至峡谷中央时,段俭魏一声令下:“放箭!”
刹那间,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吐蕃士兵纷纷中箭倒地。峡谷两侧的巨石滚滚而下,堵住了前后去路。吐蕃车队陷入混乱,士兵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段俭魏手持长枪,率领士兵冲杀下去:“杀!一个不留!”
峡谷内喊杀声震天,吐蕃士兵死伤惨重。为首的将领见势不妙,想要突围,却被段俭魏一枪刺穿胸膛。不到半个时辰,吐蕃粮草车队便全军覆没。段俭魏下令烧毁粮草,带着士兵迅速撤离。
消息传回羊苴咩城,阁罗凤大喜过望,当即下令重赏段俭魏所部。凤迦异却面色凝重:“父王,这只是第一步。穷桑俄芒得知粮草被劫,必定会狗急跳墙,全力进攻永昌城。我们需即刻增援永昌!”
阁罗凤点头:“说得好!迦异,便由你统领三万大军,赶赴永昌督战!”
“遵命!”凤迦异领命,转身离去。
出征前夜,韦氏抱着异牟寻来到军营。凤迦异接过儿子,看着他额间的朱砂痣,眼中满是温柔。“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他轻声道。
韦氏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也要保重,我和孩子在羊苴咩城等你凯旋。”
凤迦异俯身,在儿子额头印下一个吻,转身翻身上马。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向着永昌方向进发。风雪中,他的身影挺拔如松,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隽州唐军粮库突然燃起大火。董智光得知消息,气得暴跳如雷,当即下令彻查此事。可火势蔓延迅速,粮草几乎焚烧殆尽。没有了粮草补给,隽州唐军军心涣散,再也无力牵制南诏。
永昌城外,吐蕃大军猛攻不止。穷桑俄芒得知粮草被劫,又听闻隽州唐军粮库被烧,心中又急又怒,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攻破永昌城。南诏守军顽强抵抗,双方死伤惨重。
就在永昌城即将被攻破之际,凤迦异率领大军赶到。他身先士卒,手持长枪冲入敌阵,南诏士兵士气大振,奋勇杀敌。穷桑俄芒见南诏援军到来,又得知粮草断绝,心知大势已去,只得下令撤军。
凤迦异率军追击,一路斩杀吐蕃士兵无数,直逼神川渡口。穷桑俄芒率领残部狼狈逃窜,渡过神川后,竟下令烧毁渡口桥梁,才算摆脱了南诏军队的追击。
永昌大捷的消息传回羊苴咩城,全城欢腾。阁罗凤亲自出城迎接凤迦异凯旋。父子二人并肩入城,百姓们夹道欢呼,献上美酒佳肴。
当晚,王府设宴庆功。席间,阁罗凤举起酒杯:“今日永昌大捷,全赖迦异运筹帷幄,众将奋勇杀敌!我敬大家一杯!”
众人举杯畅饮,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凤迦异却悄悄离席,来到观景台。月色皎洁,洱海波光粼粼。他取出张巡的信笺,借着月光再次品读。信笺末尾,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吐蕃已退,唐军受挫,苍山雪定,龙吟可期。”
凤迦异抬头望月,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长安的风暴尚未平息,吐蕃的野心并未熄灭,南诏的路,还很长。但他坚信,只要南诏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定能在这乱世之中,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风雪过后,苍山洱海重归平静。但谁也不知道,这平静之下,正酝酿着更大的风云。长安的宫殿里,杨国忠得知南诏大败吐蕃,又烧毁隽州粮库,气得咬牙切齿,暗中筹划着新的阴谋。而在遥远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得知穷桑俄芒惨败,勃然大怒,下令整军备战,欲再次入侵南诏。
羊苴咩城的暖阁里,凤迦异抱着异牟寻,望着窗外的苍山雪。婴儿在他怀中熟睡,额间的朱砂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异牟寻,”凤迦异轻声道,“这乱世的风雨,才刚刚开始。将来,父王会带你看遍苍山洱海,让南诏的旗帜,插遍西南大地。”
月光如水,洒在父子二人身上,也洒在这座饱经风霜却依旧屹立的古城。潜龙归洱,风云已变。属于南诏的传奇,正在这苍山洱海之间,缓缓展开新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