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爨分道扬镳,如同一条大江在中游骤然分为两道支流,各自奔涌,却又因同出一源而不可避免地纠缠、争夺着下游的水源与沃土。南中的政治格局为之剧变,而那条由糖利滋养、通往交趾的秘密商路,则成为了两支力量最先发生碰撞与角逐的焦点。
爨文侯坐镇味县,尽管战略重心转向与建康的周旋,但他深知糖利仍是东爨重要的财源,岂能轻易放弃?他一方面继续通过章合汶向朝廷表功,声称已“平定族内桀骜”,稳定南中,另一方面,则加紧对仍控制在自己手中的部分商路节点的掌控。他任命最为信任的族弟爨平为“市舶使”,名义上管理宁州与外界贸易,实则专门负责与交趾郑鄯的联络,试图将糖业贸易牢牢抓在手中。
然而,西迁的爨虎,动作更为迅猛果决。他深知糖业是西爨立身之本,抵达叶榆泽(洱海)区域后,第一时间便利用带来的蔗种和工匠,在苍山脚下、洱海之滨的温暖河谷开辟新的蔗园,建立糖坊。同时,他凭借强大的武力,迅速清理、控制了洱海地区通往南方的数条古老小道,这些道路虽然更为艰险,但也能绕过东爨控制的滇东主要通道,直接连通哀牢山深处,进而与交趾方面取得联系。
交趾巨贾郑鄯,很快便得知了爨氏分裂的消息。这位精明的商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同时也蕴含着风险。他并未急于选边站队,而是分别派出了不同的心腹,同时前往味县和叶榆泽,与两位爨氏首领接触。
给予爨文侯的,是延续旧有的合作模式,但郑鄯的代表委婉地提出,因“路途不靖,成本增加”,需要略微压低收购价格。而给予爨虎的,则是更为热情的支持,表示愿意提供更多技术工匠和启动资金,帮助西爨尽快扩大生产,并以更高的价格收购西爨所产的糖,条件是希望西爨能开辟出一条更稳定、更独立的运输通道。
郑鄯的如意算盘打得极响:让东西爨同时产糖,相互竞争,他便可从中渔利,压低整体成本,并拥有更多货源选择。他甚至暗中希望,这种竞争能促使双方不断提升糖的品质和产量。
东西二爨都看穿了郑鄯的意图,但形势比人强。爨文侯需要糖利来支撑他庞大的官僚体系和贿赂开销,不得不接受稍显苛刻的条件,同时严令爨平加强对现有商路的控制,严防西爨插手。而爨虎则更需要外部支持来站稳脚跟,对郑鄯的条件欣然接受,全力投入到新蔗园和通往交趾的新商路开拓中。
很快,两条并行的“糖路”开始运作。
东爨的商队,依旧主要使用爨琛时代开辟的那条隐秘水道,但路线缩短,从滇东出发,经贲古一带进入山林,难度稍减。负责押运的是爨文侯的郡国兵,虽装备整齐,但久疏战阵,更似仪仗。
西爨的商队,则从洱海出发,向西再折向南,穿越更为蛮荒的哀牢山余脉,道路崎岖,瘴疠横行,但完全避开了东爨的势力范围。押运队伍是爨虎麾下的百战濮人精锐,凶悍异常,沿途还不断招降纳叛,吞并小股土著,使得这条新商路带上了强烈的扩张和武力色彩。
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最初只是零星的摩擦。东爨的税吏试图在边界关卡对疑似前往西爨的商队课以重税;西爨的武装护卫则驱逐任何靠近新商路的东爨探子。
终于,在一次关键的运糖季,双方的商队在一处三不管的峡谷地带狭路相逢。这处峡谷是两条商路支线的潜在交汇点,战略位置重要。东爨队正要求西爨队绕道,声称此路乃宁州刺史府辖地。西爨头领倨傲不从,反斥对方无能,占着祖宗留下的道路却向晋奴摇尾乞怜。
口角迅速升级为推搡,继而刀兵相向!东爨兵虽人多,但久不经历战阵,面对如狼似虎、常年在山林中与蛮族搏杀的西爨精锐,很快便落入下风。一场混战下来,东爨商队死伤数十人,糖货被抢掠一空,只有少数人狼狈逃回。
消息传回味县,爨文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爨虎欺人太甚!竟敢劫掠官糖,杀伤官兵,此与反贼何异!”他立刻修书强烈谴责爨虎,要求严惩凶手、赔偿损失、并保证永不侵犯东爨商路。
叶榆泽城中,爨虎看着兄长的信使,冷笑连连:“官糖?哪朝的官?晋室的官么?我西爨行事,何需向他解释!峡谷之地,强者居之!尔等守不住,便休怪他人取之!”他不仅拒绝了所有要求,反而增派兵力,彻底控制了那条峡谷,将其纳入西爨商路体系。
兄弟二人之间最后一点温情面纱,被彻底撕破。
爨文侯骑虎难下,若不能挽回颜面,他在宁州的威望将荡然无存。他不得不调集军队,向边境地区增兵,做出武力清剿的姿态。爨虎毫不示弱,亲率精锐前出对峙。东西爨大军云集,战云密布,大规模的内战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老臣周明拖着病体,星夜兼程,奔走于两地之间。他先见爨文侯,痛陈利害:“主公!兄弟阋墙,外敌必伺!晋室虽暂缓,然非无力!若我爨氏内耗,实力大损,岂不正中他人下怀?且郑鄯坐山观虎斗,乐见我双方相争,彼可坐收渔利啊!”
他又见爨虎,语重心长:“二将军!西爨新立,根基未稳,当广积粮,缓称王。此时与东爨全面开战,纵能胜,亦必惨胜,届时如何应对周边蛮部觊觎?如何应对晋室可能的干预?切不可因一时之气,毁老主公毕生心血!”
在周明的极力斡旋,以及双方都确实没有绝对把握吃掉对方的情况下,东西爨最终勉强达成了脆弱的停火协议。双方划定了大致的势力范围和商路界限,承诺互不侵犯。但峡谷事件不了了之,死伤的东爨士兵成了糊涂账,那颗仇恨与猜忌的种子,却已深埋心底。
经此一役,东西爨虽未彻底分裂,但隔阂更深,信任荡然无存。双方都更加努力地发展自身的制糖业和武装力量,沿着各自选择的道路越走越远。南中的商道上,看似恢复了流通,但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潮愈发汹涌。郑鄯依旧笑眯眯地同时收购着两边的糖,但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意识到,这两条苏醒的蛟龙,或许有一天,会反过来搅动整个南海的波澜。
商路之争暂告段落,但双爨并立的格局,已在血腥的摩擦中彻底固化,未来的南中,注定难以平静。

